茶会越来越雅了,雅到不做准备都不好意思参加。桌上摆着的请帖,有些要小心应付。尤其是那些毛笔小楷竖写,名后是“道席”之类问候,里面装满了各种与茶相关雅事。宣纸上有古琴、尺八之类的曲目,要品的茶来自武夷山“三坑两涧”,或者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有年份的普洱、白茶,偶尔也会出现些老六堡茶做点缀。当然,在“老”的语境下,老铁(铁观音),老红(红茶)也颇受青睐。
能不能说话也是关键。茶界好多茶会,都是“止语”的,来的人不可以相互交流,只有在主人的声音中把茶杯端起,放下。主人会引导你怎么发现茶的滋味,主人也会引导你找到茶气,发现茶韵,必须相信茶神就在上空。
我每每看到写着古典音乐字样的就胆怯,生怕掌拍错了时间,也怕听睡着了。但偏偏现在的茶会,不是古琴,就是尺八。有一次我忍不住问身边听得津津有味的朋友,他回答说,我也不懂,在想其他事呢。那一天,古琴的演奏者是李祥霆,那把琴说是苏东坡留下的,喝的是价值百万的宋聘普洱。说到尺八嘛,在许多人眼里,与普通的箫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茶会上还会遇到一些大仙儿,喝得出海拔,品得出年份,连水的钠有多少、铁有多少都尝得出,也会被告知,喝茶的姿势不同,对身体有利的地方也不一样。遇到这些人,大约也只有倒背唐诗三百诗的气场才能降服。
雅茶会留吃饭的,大部分会选择在素菜馆,而大部分素菜馆是接受教育的好地方。门口摆满可以免费领取的佛学书籍,桌子上,墙上都有饭菜来之不易的告诫,抽烟喝酒是严禁,大声说话也是不许可。服务员非常有礼貌,进门鞠躬,出门鞠躬,点菜鞠躬,上菜鞠躬,你每要求一样都会收获一个鞠躬……参加完一个茶会,吃完一顿素菜,都会觉得自己好没教养,在手背上就能看出一个“小”字。
茶事变雅事倒不是当下特有现象。
东晋名士王濛,因为爱好喝茶,想培养几个与自己相同爱好者,但到他家喝过茶的却不买账,说喝茶是“水厄”,嘲笑声在1000多年后听到,依旧觉得刺耳。
唐之前的饮茶史,出身在寺院的陆羽耗费了很多时间去考证,但那些只言片语只能缝补出一个小章节,他只有腾出手脚,写了本充满汗水味的茶叶考察报告《茶经》。
有一位和尚借李白上位的茶故事,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李白唯一的一首茶诗《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为我们指出了茶变雅的全部机密。产茶的地方很奇妙,寺庙附近的乳窟,不仅有玉泉,还有饮玉泉为生的千年蝙蝠,因为水好,连80多岁的老人居然颜色如桃李。这里生长出来的茶竟然“拳然重叠,其状如手”。李白了解到他是第一个为此茶作传的人,有着唯一命名权与解释权后,兴奋异常。
茶的产地一定就是好山好水(这些地方也绝大部分与寺庙相关),喝茶的地方自然也是名山大川(幽林小筑亦佳),即便这些都不具备,有茅屋一间也无妨,只要水灵、具精、茗上乘(水一定有灵性,茶具一定有来头,茶只作佳茗),佳人(只要是女的一定是佳人,哪怕是凤姐)侍坐,也会怡然自得。
唐代奠定的绝妙好辞体系非常牢固,等到后世有人想说茶“坏话”的时候,便会发现,所有的“坏话词汇”都不支持这样的反驳。这与酒完全形成一个悖论,酒是坏话太多,要绞尽脑汁才能阐释出喝酒的必要性。“酒池肉林”、“酒肉朋友”、“酒囊饭袋”之类,想想就令人心碎不已。
宋人继承了唐代与茶相关的全部绝妙好词。与其说茶是被水激活的,倒不如说是被好词激活的。
宋徽宗号召有钱人多喝点茶,脱脱俗气,专门写了一本喝茶指南《大观茶论》;明皇子朱权,为了喝茶,专门发明了煮茶灶台。江南的士大夫,则在美轮美奂的私家园林里,专门修建了品茶之地。
张岱走出精舍,把茶与人的互动推向了另一个高峰。其品得出茶与水的产地,茶采摘的春秋之别,得到了高人的褒奖。当下斗茶都是从张岱这里获得的启发,不过,张岱是品得出,大部分是“猜得出”,这是很大区别处。
乾隆每每下一次江南,都要去画几个茶室,他在北京模仿修建了20多个供己使用的江南风格茶室,还发明了“三清茶”以表志趣。
乾隆的族人后来把茶室发展成遛鸟看戏的游乐场。晚清时候,“打茶围”已经成为风尘场所的代名词,民国年间胡适不得不在“打茶围”后,做出特别解释。去茶室喝茶不再是雅事,周作人只好把自己喝苦茶的家命名为“苦茶庵”。
有些人不甘心茶就这样俗下去,茶室雅起来后,出现了一个专有名词叫“清茶馆”,经营要在门口特别提醒,本店没有棋牌室,不提供餐饮,只可以闻香,品茗,挂画,插花,所谓四般闲事。
茶本来在厨房呆着挺好(柴米油盐酱醋茶),现在开足马力驶向书房(琴棋书画诗酒茶),大约后人忘记了张岱晚年的忠告:即便是潦倒老人,也能在破床、破桌、破鼎、破琴、破书之间,与山水、日月、茶壶相伴。
茶与繁华无关,伸手可摘。考究我们的不只是品位,还有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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