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夏天的黄昏,我与战友出差路过汕头,战友长我十多岁,交往稠密朋友众多,一下车就豪迈地宣称,要让我吃到正宗的客家菜。
战友说得不错,他的客家朋友见到我们,特别热情,在他们家那不大的客厅里,先是请我们喝了功夫茶,然后请我们吃了客家菜。吃饭时上了酒,我那时年轻,没敢沾。战友自然喝了,直至半酣,回招待所的路上,喷着酒气问我吃得过瘾不,我立即回答,过瘾过瘾。
其实我吃饭的习惯很不好,只是注重酸辣咸,所以不太适应客家饭,但我吃得很饱。回味这一餐晚饭,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功夫茶。
小时候家里穷,泡苹果树叶当茶喝。到了部队,当了干部,也是以牛饮的方式对付茶水,所以第一次喝功夫茶,很新奇。
客家朋友端来一个瓷盘,盘里放着一个苹果大的茶碗,四个橘子大小的茶杯。水烧开后,提起开水壶,先用开水浇了茶碗和茶碗盖,放下水壶,拿起一个竹镊子,伸进一个比拳头大一些的瓷罐中,夹出棕红色的茶叶来,放到碗里,茶叶占了碗的三分之一左右,这才提起水壶,缓着水流,倒进茶碗里,就见茶叶在碗里翻飞,眼看碗里的水满了,他停了下来,看着茶叶缓缓地落在碗底,些许茶沫漂在水面,他又小心地继续加水,便见那些漂浮物从茶碗边沿流了下去,流到瓷盘,他便不再往壶里加水,而是将水壶嘴儿一偏,水流便飞向四个茶杯,将四个茶杯都浇透后,他放下水壶,拿起镊子,将茶碗盖儿夹起来,盖到茶碗上,缓一口气,与我们说话。
看来说话是为了茶,因为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茶盘。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茶杯里的水倒了,话说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倒茶杯里的水,也是倒了一个,放下,缓缓,再倒一个。全部倒完了,看着茶杯边沿的水迹走了,这才说一声好了,用手端起茶碗,准确地说是用大拇指和中指端起茶碗,用食指扼住茶碗盖,在茶杯上一斜,茶水便从碗边流了下来,流到了四个杯子里。
与此同时,屋里飘起茶的香味。
从小习惯了饥饿的我,对食物的香味特别敏感,对其他香味却毫不在意,但这一个黄昏,这一个汕头的黄昏,我在一个客家人家里闻到的茶香味,深深地嵌在我的记忆里。
客家朋友将一只茶杯递给我,我没有喝,而是看着我的战友,因为这些茶不够我一口喝。
果然,战友小小呷了一口,放下茶杯,说一声好,脸上是陶醉的笑容。
我当然学着,也小小呷了一口,也陶醉着说好喝。
虽然是跟着战友说的,我说的却是真切感受。而且,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个茶的味道。
转业二十多年以后,一个在郑州开茶馆的朋友约我喝茶,看着侍茶小姐用纤纤细指完成了系列沏茶动作,我呷了一口茶说:“这一套我在二十多年前就经历过了,虽然那时用的是茶碗茶杯,现在你用的是紫砂壶紫砂杯,那时是用煤火烧水,现在是用电烧水,现在你又多了闻茶的器具和程序,但是,本质一样,而且,我更加怀念那一次茶聚,在那么小的客厅里,回旋着那么温馨的茶香。”
朋友想了想说:“你这是对茶的初感受,初感受往往印象深刻,甚至终生难忘。”呷一口茶又道,“你刚才的叙述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就是二十多年前客家人沏茶的方法与我们现在的方法基本一致,这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千百年来南迁的客家人,带去了中原的茶文化,一直沿袭到现在。虽然人是一代一代地接替,茶文化却在南北两地经久不衰。”
我点点头附和说,“何止南北两地,千百年来,随着中原人的迁徙,茶文化传遍了包括日本、韩国在内的汉文化圈,并且得以传承和发展。”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过于学术化。文化现象一旦学术化,就变得刻板冰冷不受人待见了。
最近我约了几个朋友,我依着客家人的方法为大家侍茶,朋友都说好喝,我想起当年学着战友的陶醉样儿对客家朋友说的话,自个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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