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徐先生学鉴定

2020-04-23 zsdown520  627  收藏  管理
徐先生学习鉴定,是从学习绘画开始的。而学习绘画,又是从临摹学习古人入手。他的优越条件在于,除了名师指点外,还可以直接面对古人真迹,而不是画谱之类。曾见其临摹的元张渥《九歌图》、清陈洪绶《仕女图》,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的人物线描,先生不但都临摹得惟妙惟肖,而且深得神情气韵。

  故宫博物院收藏有一件恽寿平的《花卉册》,七十年代初,一次在观赏中,先生说:“其中有一开坏了,是我全补的,你们找找看。”我们几个毛头小子前后翻了两遍,竟不知在何处。于是先生指其一处说:“就在这里”。我们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才发现这里补了一大块,有一些花瓣和叶子是后加上去的。这件作品是故宫收进后,由杨文彬先生修复重裱,补纸和补画,与原作相接得天衣无缝,堪称“双绝”。由此可看到先生的临仿功力。特别是这件作品所缺失的部分,没有原作可供参考,不是一般的修补接笔。这需要对原作者有深入研究,熟悉其风格特点、用笔习惯,同时还要有熟炼技巧,方能作到心至笔随,如此完美。

  工夫在鉴定之外

  1978年我被选定做徐先生的助手。这是在“十年浩劫”之后拨乱反正,有组织有领导的安排。目的有二:一是抢救老专家的学术成果;另是以传、帮、带的形式培养业务接班人。先生早有这个想法,他要写一部《古书画过眼要录》以超古人。他认为今天鉴考古书画,比古人的条件要优越得多,理应比古人强。同时他也感觉到,从事古书画鉴定工作的人本来就很少,加上“文革”的耽误,后继乏人,需要有人来继承。书先生早已自己动手写作了,有关故宫的藏品部分,初稿已形成。其成果除了在院藏一级品档案中体现之外,就是1987年由湖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古书画过眼要录》第一册露出的冰山一角。先生所需要做的是,对全国各省市博物馆、文管会、文物商店等单位所收藏的古书画,作一次全面的考察,以充实丰富该书的内容。作为助手,除了陪同先生照顾其生活起居之外,主要是在鉴定观赏书画时作记录。这个项目得到了故宫博物院领导的积极支持,并拨出专门款项,列入年度计划。同时也得到了全国各兄弟单位的支持和帮助,所到之处,都受到热情接待。

  记得1978年秋,我们一行三人到达山东济南,省博物馆的同志除了接待我们看馆藏书画之外,周日还派出车辆作陪同人员游览当地名胜风景,如大明湖、趵突泉、佛峪、龙洞等。龙洞在济南郊区,四面环山,峭壁陡立。有溶洞于峭壁上,蜿蜒如蛇行,时隐时现。于是我们拾级而登,沿着岩洞走了一遍。隐处幽暗,有人掏出废纸点燃,为先生导路。下来以后再到峪底,见山顶有亭,我们几个便想爬山。先生毕竟有了点年纪,有点力不从心,只好作罢。当我爬上山顶,正兴致勃勃地眺望四周山色,猛回头却见先生一人在谷底,背着双手,独自徘徊。心想我应该陪他一下。晚上回到旅馆,又见先生倚靠在床头,掏出小本在写什么,我便问写什么呢。先生把小本递过来,一看,原来在填词,写的是白天游览事。我顺便翻了翻小本的前面,密密麻麻,修修改改,全是诗词。我虽然也喜好诗词,但从未于此拜过师,用过心,但还能背得出一些古人名作。先生见我兴趣浓厚,回到北京之后,就把这首游龙洞的诗书写给了我。词为调寄《满庭芳》,照录於下:

岚合晴容,泉吟清韵,千寻层翠迷空。天开图画,绣出锦屏风。裂破云根土脉,何年事,潜卧痴龙。穿邃窟,初抛列炬,回看失前峰。

  蒙蒙篁竹下,修蛇逦迤,佛峪还通。暂停车坐对,是处丹枫。仰看虚亭木末,心振荡,悬级难从。+岩外,风呼谷应,山客若为逢。

  徐先生自1950年调到北京之后,一心一意扑在古书画的整理、研究和鉴考上,三十余年中,于书画创作几乎辍笔,故一时后辈多所不知。至于诗词,那就更少有人了解了。先生的诗词创作,或寄兴抒怀,或鉴古题画,偶亦涉及时事,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而情真意切,发乎性灵。然从未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也从不以此自许,纯粹是为了自娱,一时寄兴而已。故有些作品,无所掩锦,烂漫天真,完全可以见其个性。近些年来,稍见其自书作品,或见于展览,或见于选集,仅只其百一。

  写作旧体诗词,在我们这一代前两辈人中,就以为是一件很难的事。它除了讲究平仄、对仗、音韵格律之外,还要讲究工稳、雅正、修辞、用典等,在这些要求达到标准以后,才是意境、情趣、个性、特色的创新。故毛泽东主席才说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的话来。但是我们也不妨反过来想,从古典诗词的写作,也可以看出一个人对传统文化的修养与造诣,特别是我们这些从事古代文化研究的人们。在文物界老一辈堪称大师级的人物中,除启功、张伯驹两先生于此道早已知名之外,还有张珩、朱家晋、王世襄先生亦是此中高手。

  书画鉴定不只是技术问题,更重要的是如何去体会古人的用心,要懂得“鉴”,必须先懂得“赏”,“赏鉴”二字是不可分割开的。“赏”是在与古人对话,启功先生曾有诗赠我说:“赏会从来在赏音,古人相照比知心”,也讲的是与古人对话。古人的语言都留在字里行间,笔墨之内,这要会心才能读到。然而与古人对话,先要取得对话的资格。对于传统文化,若是一窍不通,或一知半解,连他们的语言和表达方式都不懂,这又如何能对话?“鉴”非易事,“赏”亦更难,跟随徐先生等老一辈学习,这鉴定之外的功夫才是最难的啊!

  长寿无秘诀

  去年先生九十四岁生日,我和故宫研究室几位同事去他家看望祝贺。只见他坐在书案前,右手握笔,在翻看一本画册。见我们来了非常高兴,和往常一样,没有客套话,即招呼我过去指着画册图片说:“这张真好,头等。”又翻着另一页说:“这张有问题。”在画册的空白处有他做上的记号和最简单的评语,有的画上一个圆圈,有的则两个,有的则是一个叉。评语即一个“真”或“伪”字或“存疑”两字。语言和文字、符号的表达虽然十分简单,但在先生的脑海里,却是一篇篇的论文。因为这些画幅都是我们所熟悉的,有的先生还写过文章,有的虽未写过,但也不知多少次在头脑里打过转转。翻看这些画册,除了是一种精神享受之外,也是在重新审视再度检验自己的研究,并作出新的探索。

  今年春节我去拜年,先生躺在卧室床上,但精神很好。我向拱手祝贺佳节,先生满面笑容,问:“你还住在皇史+罢”。其实我已搬出那里十余年了,可先生为什么还以为住在那里呢?这是因为他调到北京的时候,最初被安排在皇史+居住,对那里有深刻印象和怀念。这时徐夫人滕芳女士问他:“你今年多大啦?”先生说:“六十五。”徐夫人说:“杨新都六十五了,你还六十五,九十五,知道吗?”先生说:“哦,九十五啦!”其实先生说他六十五岁,是在开玩笑。但是先生做起事来,不记时日则是真的。

  为了让先生安静地休息,我便告辞,先生把头抬起来说:“那我就不送了。”不意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这是先生从来没有过的,这仍然是在开玩笑。记得先生《历代流传绘画编年表》改订重印后送我一本,我请求签个名,先生提笔来问:“写什么称呼,写‘杨院长’?”我连忙说:“哪能这样写。”其实我这着急是多余的,他已在书的扉页写上了“杨新老弟存览”。这次说“不送”,也是明知而故意的。由此可见先生对待生活,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态。

  回到客厅,我问徐夫人:“先生这么健康长寿,有什么秘诀吗?”徐夫人不假思索地说:“他这个人哪,就是没心没肺。”可谓一语中的。所谓“没心没肺”,即是除了古书画研究鉴定、吟诗作画、写字读书之外,其他的事情好像都不在他心上。可是人都生活在社会中,有些事情你不去找人,别人却要找你,能不往心里去吗?例如历次政治运动,谁能不参加,尤其其像先生这样的人,多少都要受到冲击。“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先生就被了出来,打入“牛鬼蛇神”队伍,受到批斗和陪斗。这场运动是没有什么章法的,说打就打,说揍就揍。先生瘦骨嶙峋,能经受得住吗?可是先生却逃过了这一劫,之所以能逃过这一劫,别无它,是其秉性“没心没肺”。对学术、书画之外的事他都不关心,“造反派”实在找不出可供批斗的言论资料,只有给他乱扣几顶帽子,喊几句口号。而你说什么,他就承认是什么。不像有的“黑帮”,批判一句,反驳一句,结果招来一顿拳脚。

  记得下放到湖北咸“文化部五·七干校”时,从住地到湖中劳动,有一段很长路,特别是天雨道路泥泞,先生走得慢。往往我们已劳动了大半天,先生才走到地边。当他下到水田中放下耙头刚要劳作时,有人就高声喊着他名字叫站好,先是叫背“语录”,然后开始批判。可是批判者说不多少词,只好带领大家喊“打倒”的口号,一连喊了数声,先生也跟着喊打倒自己,就一声不吭站在那里等着。领着喊口号的也觉得没劲,只好叫一声“都干活吧”,这场地头批判会就结束了。久而久之,就也无人对此种批判感兴趣了。

  照理说,“文化大革命”“触及灵魂”,对先生的冲击也算不小,他曾在小贩那里买一只梨子吃了,还被专门开了一个全连大会批判,说是支持资产阶级搞“自由化”云云。可是“文革”之后,我跟随先生那么些年,却从未听到过他提起过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好像这些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徐夫人还告诉我,有一张被拍卖行卖出的张大千画,先生与谢稚柳先生的看法不一致,先生认为画心被换掉了,而谢公认为是原作,官司打了好几年,最后法院判定画作为伪品。有记者想采访先生被绝了,先生说:“谢公已经去世了,还提这事干什么?”

  在生活中,先生并不是没有喜怒哀乐。我曾经见过他在“四人帮”跨台时写的几首七言绝句,笔锋犀利,直指江姚,那是有喜有怒。只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会自己调整自已的情绪,将哀、怒很快忘记,把喜、乐留下享受。这也许是他从对古画鉴赏中获得的对人生的彻悟,一切都是“云烟过眼”,所以他把自己大部头巨著,叫做《过眼要录》。

  先生的身体一向瘦弱,但素质好,在大难中也少病痛。在干校有一些年纪大的,如唐兰、罗福颐等先生,曾得到“优惠”,安排去放牛、看砖瓦等,而先生却一直下湖劳动,这也许对他的身体锻炼有好处。先生也不爱运动,但很会自己保养。我和先生去外地考察时同住一室,每晚他都自己按摩,然后静坐,眼睛看着对面墙壁。先生告诉我,这是在“转眸子”,锻炼眼睛。所以至今一般看书画和写字,他都不戴花镜。这使我想起黄庭坚颂赞郭熙画的两句诗:“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又文征明九十岁仍作小楷。徐先生年龄比他们高寿,身体好,还要眼睛好,这是很难得的。“转眸子”大概是长寿中唯一的秘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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