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见有北京故宫、河北美术出版社合作出版的一部(虚谷画集)。其印制甚精美,将大陆重要博物院的虚谷藏画搜集出版,虽然甚有遗漏,已属难能可贵。若论有所不足,则编排甚为芜杂,其中选画一百六十余幅(一百零五件),竞有近四、五十幅伪作,不能不说是一遗憾。 (而且,北宋故宫博物院所藏虚谷五六十幅,竟有二十多幅为伪,颇令人不解。)不妨借“虚谷作品辨伪”之题,也略为涉及其中,举例以说明之。
虚谷之肖像写照,传於世者,今存九件,均甚精湛。 (上海县续志)和(海上墨林),却都末提及虚谷之肖像画,也许是较为早期之缘故。其水准之高,颇难作伪,因此虚谷肖像画之仿作未见。然而相关的有“江天琴话图卷”(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无年款,却题“江天琴话图为奉公东仁兄先生属”,是赠张鸣珂(公柬)之作。此卷款题极为生硬,画亦不成其形,一僧衣者抚琴,衣色浊如大墨点,一朱衣者对坐,用笔差甚,另有一小童侍茶,而茶炉茶壶大等人高,如何提得?一应布景,松屋江芦,均拙劣松散。最关要者与史实不合,张鸣珂在同治间游吴门,(一八七0年)虚谷为他写照一幅,今已不存。直到一八九三年(癸巳)张鸣珂再在“沪上访虚谷上人”,有诗记其事。张鸣珂从未与虚谷有何“江天琴话”,而且张鸣珂在虚谷去世後二十多年,(寒松阁谈艺琐录)中也全无捉及此卷之踪影。其拙劣之仿托,於此可知。另外,有关任伯年写虚谷肖像,本来和尚去世後,由高邕之收藏,悬诸室内,(海上画语)曾记其事,“邕之悬诸室,恐人见笑,辄自解日:『伯年妙笔,可当和尚遗像看,可勿当和尚遗像看。』”。但也早巳不存。近年却又有伪仿之作。这些作伪,都是见有史料著录,或故意生添是非者。
另有专做虚谷“丙申七十四岁”作品者。过去曾见一幅“岁朝图轴”,是“光绪丙申嘉平月觉非弢虚谷写”,实为江寒汀伪托。而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之“木石赤蛇图轴”,画和款均甚差,却题“光绪丙申,虚谷时年七十有四”,另一帧“耄寿图轴”,也题“丙申春月,时年七十有四倦鹤虚谷”,款题、用笔、用印均伪。此两帧徐邦达先生曾告知为伪作,而(虚谷画集)仍收录。北京故宫博物院另一帧“赤链蛇图轴”,题“觉非弢虚谷戏作”,款字、画法甚劣,用印亦伪。虚谷之“赤蛇”,只有南京博物院(花鸟水族图册)中一开可信,“枯枝赤蛇”,写得喷云吐雾,颇得其境。
近代有靳鞠者,字丕天、勃天,室号崇虚弢,汾阳人。其嗜虚谷画可知,他收藏见十轴,九幅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一幅藏天津美术出版社。中有精品“观潮图轴”、 “葑山钓徒像轴”,他并於一九四三年癸末在“葑山钓徒轴”绫边题跋。在藏品上并钤有他的“汾阳靳鞠审定”、“崇虚弢鉴藏”(朱文和白文长印各一)、“崇虚弢”等收藏印。可惜有七件为伪作。其中如“菊花图轴”,画法极差,款题为“庚辰夏月觉非弢虚谷”,书法亦差,尤其“觉非弢”为虚谷後期画中始用(一八八八),此作为一八八0年。“桃花游鹅图轴”,用笔生造,全无章法。“山茶水仙图轴”,画得更是怪陋。另有多幅只用一 “舄”字小印者,如“松月图轴”、“鱼藻图轴”、“菊花轴”等,画法题款均有不称。也许因为此小印易刻,便於应付。其实如前所论,此“舄”字印为後期作品所用,且未见单独钤用,一般都需配以虚谷名章和其他闲章。特别是其意与“天空任鸟飞”相应,才更具意境。因此,凡是以“舄”字印,或以其他闲章单独一用,则应视为不合虚谷体例,再看其用笔、画法、题识,即可判明真伪了。
虚谷在题款中用“觉非盦”、“解弢馆”、“倦鹤”等语,也决非随意,而伪作又每喜用此类题语。再如“紫绶金章”,题於虚谷最後期一八九五年(乙末)之作品中,已如前述。但却见有"庚辰春月“(一八八0年)的一幅,差不多可以立即判明为伪作。”紫绶金章"传世见有五本,三本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一本藏上海博物馆,尤精,另一本在法国。此图之寓意,不过是借紫藤金鱼之色泽,写取春光融融之欢悦之境,意为亦如春藤金鱼也似的,已“解其天弢”无拘无束,一任天然、自由。这也正是虚谷追求的理想境界,实在与追求功名之“紫绶金章”原义颇为分驰,也与赠予何人之地位身份无多关系。否则,倒是忘却或曲解了虚谷之本来画意。或也如任渭长之画紫藤、锦鸡以题“紫绶金章”,任伯年以“黄卷青灯图”来题“惟愿取黄卷青灯,及早换金章紫绶”一样,不过是借此画题,也有半为吉利,半为解嘲之意。虚谷先曾画“兰花金鱼”、“梅花金鱼”,此後才画“紫藤金鱼”,而且先题以“春波鱼戏”,最後才题“紫绶金章”。有钱镜塘原藏一幅“舂波鱼戏”,仔细看,值得推敲。款题僵拙,梅花用笔不对,尤其金鱼之点睛,虚谷有独特之技,凡观金鱼,先看其点睛可也。
在伪作的款题中,每多生搬硬凑之迹。如“庚辰春月”、“庚辰夏月”之作,常见仿拼,宜其字少易为,故这类作品颇为增多。又如“桃实图轴”, (上海博物馆藏),款题“光绪己丑阳春写於沪城行馆,虚谷”,颇为有味,但此款被照抄到改头换面的另一帧“山桃图轴”中(中央美术学院藏),岂不令人捧腹?更有将虚谷静物蔬果也伪拼凑合成幅者,构局极不自然,且笔墨更遑论。虚谷之静物蔬果小册,几个水蜜桃,一串葡萄,或竹笋扁鱼之属,配置得都恰到好处,至不可栘易之境。其构局之美,之精,可比美西方之塞尚。有一次看法国莫奈(Monet)故居博物馆(The Mcsee Marmottan)藏品展,其中有未完之画稿,其油彩挥写,藤花春水,“Wisteria(1919—1920)”亡顿时如对虚谷之作,甚类花卉长卷,又似紫绶金章。故艺术之发展亦有内在关联,心灵呼应者,虽地处东西人类亦有其共感。这也反证虚谷作品境界之高,而作伪者是不可企及的。但这类以虚谷画中素材拼凑的,却亦是作伪一法,数量也颇为可观的。
虚谷之印章,伪仿者亦不少。如“三十七峰草堂”朱文椭圆印,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中一枚为真,而王季迁先生合编的(明清画家印监)中一枚为伪仿。两者比较可见徐三庚篆印流畅婉丽,“三十七峰草堂”之排局装饰甚为自然,“七”字之转盼尤美。此不可不辨。此印伪仿者仍有数例。另外“心月同光”、“耿耿其心”、“虚谷长乐”、“舄”字诸印,都有伪仿,多看真迹,自可比较。另外虚谷之连珠名印,本用於扇页团扇,其实虚谷之画摺扇应不多。而且多系晚年偶为戏笔,因此其中蹊径,也须留意。虚谷在上海,交往最密的是高邕之、任伯年、胡公寿三人。胡公寿在戊寅冬仲(一八七八年)曾赠虚谷“竹石图扇”(上海博物馆藏),而任伯年在一八九一年(辛卯)也有“柳燕图扇”赠虚谷,并称“虚谷道兄我师”,翌年虚谷又将此扇转赠给九华堂主朱锦裳。而虚谷分赠三人的,或为写照、或山水、或题跋,都是大幅、写卷或册页,末见有赠画扇之记闻。由此似觉虚谷於扇页并不甚热心有趣。当然,他不作则已,如写扇页,则也笔墨不凡,尝见虚谷一八八八年为章敬夫所写之金笺扇页“梅竹双鹤图”,双鹤为顶天立地,直扑人眼,笔墨设色,沉著高华,为之难忘。
至於虚谷之册页,传世的几部,如一八七六年﹝山水册﹞(赠高邕之)、一八八一 (辛巳)﹝杂画册﹞(上海博物馆藏)、一八八三年(癸未)﹝山水册﹞(赠高邕之)、一八九一年(辛卯)﹝花果鳞兽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一八九二年(壬辰)﹝杂画册﹞(上海中国画院藏)、一八九三年顷﹝花鸟水族册﹞(南京博物院藏)和一八九五年(乙末)﹝杂画册﹞(上海博物馆藏),以上七部(最後一册为十开,其余均为十二开)都很精采。另有若干散页,因此传世并不为多。有一部﹝花果鳞兽册﹞十二开,仿同北京故宫藏一八九一年本,为江寒汀之临本,复由苏州灵岩山之僧寺转入苏州博物馆收藏。另有散页荷花、水仙、游鱼、大蒜扁鱼等册幅(现藏天津艺术博物馆),亦为江寒汀摹仿。观之江氏笔墨终多火气,而少静气,特别花瓣,叶尖焦墨交叉或淡墨交如浊点,习气太重。又江氏之款书,出笔锋气过露,又加粗重,时见僵硬做作,因此望之可辨。虚谷之伪仿,除江寒汀外,常见者仍有三四手,如细细辨别,应可理出其中线索。总之,伪仿作品之多少,也正从另一个侧面反证出这画家艺术之魅力及其作品的重要性。古往今来,概莫如此吧。
虚谷绘画,忽已历经百年,他笔下所写,相对犹觉与时竞新,发人遐想。他生活於那样动荡的时代,却以他的智慧、热情和深思,一以投入于艺术。其画境静气可掬,不为尘嚣所染,所留佳作无不感受他独特的气息。他的作品,笔无妄下,无不有一种“恰好”之感。笔墨向老更见纵横,却又精采照人,并无火气、霸气或某种习气,这正是他艺术高人一筹之处。从来的僧人画,远溯唐宋的贯休、梁楷、牧溪,近及明清之弘仁、石溪、八大、石涛,皆有一以贯之的特点,也许就是他们更重精神境界之升华,在艺术上更重笔墨形式感,自觉地与当代保持著“距离”。虚谷亦然。他的新颖别调,好奇破格,确有值得珍重的东西。他向他的时代投注了满腔的热情,而却将笔墨收敛,将热情转为冷隽,远远地向著未来。这正是虚谷艺术足当不朽和散发出永久魅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