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书赠徐言于的一条横幅

2020-04-23 zsdown520  1348  收藏  管理

鲁迅是很喜欢《楚辞》的。他从青年时代起便极喜读屈原的诗作,在日本留学时期,曾“购有不少的日本文书籍”,其中就有“一本线装的日本印行的《离骚》”。他因喜爱而仔细揣摩过“骚体诗”的写法,说其创作特色是:“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在他看来,正是因其“凭心而言”的匠心,所以才能够有“不遵矩度”的独运。受此濡染,他也曾作过《祭书神文》、《湘灵歌》等类似《九歌》的“骚体诗”。而比他早一千多年的李贺,也是一位屈原的痴徒,他自称“咽咽学楚吟”,看来真是神魂颠倒了,再从他生平所作诗文看,可见他在“骚体诗”上也是获得了不少的养料。

  

溯鲁迅和李贺的渊源,同属屈原一脉,想大致不错。就像看到一条浩荡的大河奔腾而下,两位身处不同时代的诗人在相隔千年的岸边不约而同地驻足而立,望长长之玉带,挽袖飞觞,共赏滔天之河水和那寂寞的时光。

  

邀请者自然是鲁迅了,李贺便来作陪。于是在酒酣耳热、痛浇块垒一番后,李贺便飘然而去,只剩下先生一人落寞地站在夜色中,反复吟咏着这位身不同时、代有所隔的同声感应者李长吉那为数不多的诗篇。吟咏难以尽兴,只有藉书慰情。这在先生是习以为常的,但对这位留着长指甲、骨瘦如柴的李长吉,自是更有了一种莫逆于心的沾恋。他曾手书不少古代诗文相赠师友,据统计,如今收集并出版的大约有二十余幅,而其中竟然就有四幅手书这位李诗人的,独独高于任何一位古代作家。这就不难看出先生对李贺自是有着一种寻常人所不可比拟的欣赏和亲近的。说起缘由,大约有很多,但我觉得其实这就是两位同属一脉的古今大家的一次极其自然的靠近。偶然的相遇是缘分,而自然的靠近则包含着性情的相近与品格的倾慕。

  

在所遗的四幅墨迹中,我最看重的是写于1935年3月22日的一条横幅。从他离开人世的1936年10月19日来看,这个日子的确已经接近了他生命的尽头。这时的先生,不仅身处后世的我们无法知晓他细微的内心活动,恐怕就连当时身在周围的人也许也并不能完全体察到先生的心思,而留给我们揣测和解读的也只有亲朋好友的真切回忆以及先生所书文字了。学者们大多注重对他生命将近时分所写文章的解读,但似乎很少有人对于这一或多或少能传达先生生命信息的载体发生注意。对于一个有着传统书写情结的文人,这似乎是不应该被忽视的,但恰恰人们忽视了它。而这一忽视,在我看来或多或少会影响人们对先生的认识和理解,甚至评价,这个评价不单是说文学和思想上的,更多的是指在书法上的。

  

究竟是我生搬硬造还是确有所指,我们可以来看看这幅在先生一生中无论从书写心态还是书写形式和形态上都难寻同类的字幅。从先生一生所遗墨迹来看,很显然,采用横幅是少见的,据倪墨炎先生《鲁迅旧诗探解》中所见,现今所存的只有寥寥几幅。由此我们可以先行推想,先生在书写之初是有意区别于大多数字幅所采用的形式的。也许这还不足以说明此作的与众不同,但接着只要略加注意便可看到整张横幅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录诗,一部分是落款。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但在平常中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幅字不是按往常依规矩从右手开始书写的,而是一反常规从左侧下笔。说先生不懂规矩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根本不写字的人,一种是从来没看过先生所遗墨迹的人。也许你还会说,这也不足为怪,偶尔变个花样出点新意嘛。这样的看法在我看来是比较恰切的,似乎也没有反驳的理由,但既然承认了这一变化,那就要寻出为何变化因何如此的缘由。这样的寻找看起来简直太难了,可在我看来并不是不可探究的。其实方法也不难,我们只须翻查一下先生以前的墨迹中有类似的变化也许便可解惑。看遍先生所遗旧诗墨迹,我只寻出一幅来,那就是在1930年9月1日写在一本小册子上的几句诗。此诗如下(图一):

  

杀人有将,救人为医;杀了大半,救其孑遗。小补之哉,乌呼噫嘻!

  

一九三十年九月一日,上海鲁迅这本小册子的主人是谁,是何许人,此诗何所指向,都不能不让人欲窥究竟。据《鲁迅旧诗探解》说:“本诗是写在冯蕙熹的小册子上的。鲁迅并在诗末签名盖章,可见是郑重其事的。诗原无题目,也无标点,只在最后一句上有感叹号。这首诗过去没有发表过,也没有收入集子内。最早发现这首诗的是吴世昌。”(诗句标点为倪墨炎所加)且看吴世昌在《鲁迅集外的四言诗》一文中如何记载:“一九三三年,有一个同学拿了一本册子来,指定要我在上面写下一篇我的已经发表的短文。但这册子并不是这位同学自己的,她是受了一个朋友之托来转请我写的。这个朋友是当时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医生冯蕙熹。在冯医生的册子上,已经有了很多题词,其中一首短诗是鲁迅的,全文如下……”如此的发现过程说来真令人解颐。至于冯蕙熹,乃是许广平的表妹,在鲁迅为她题词时,她还是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

  

交代了受赠人的情况,此诗的含义不说也罢,便可知道鲁迅题词是看对象的,对于不同的受赠人,不光所写所录的诗文不同,就说纸幅的形式和大小,也是有所差异。就此幅看,更特别一点的,便是起笔的书写顺序,也就是说是从何处下笔的。一本小册子,对象又是一个学生,也就无须按照原有的规矩,看着顺溜便可以了。当然这是我的贸然揣测。不过,这样的揣测多少总让我有一点自作解人的快感,虽然也许不过是妄人之论:几句不合规矩、不成整诗的诗句,是用不着在给学生的本本上循规蹈矩的,从左到右依次写下,让她看着好看,也醒目,四字一句,铿锵有力,何而不为?

  

有了类似的变化的参照,我们或许可以稍微自由的想像一下了。难道先生是因为给徐皐所以才变化的吗?徐皐(1908-1980),原名徐伯皐,浙江慈溪人,著名小说家,当时是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的编辑,经常向鲁迅约稿。就我的了解,徐皐既非亲戚,更非弟子,何以能让先生有如此的变化?这倒让人真费脑子。其实在我看来,想想就可以了,无须绞尽脑汁偏要想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这里并不存在着这样的一个因果关系,我们总是用假想类推的办法,但也许事实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是按常理出牌的,虽然相近推演是个很管用的好法子,但似乎在这里不太管用。就他和鲁迅的关系说起来,多是书信的往来,谈不上亲密。所以此路不通,还要再寻他途。查先生日记,便知1935年3月22日曾为徐皐作字二幅,其中之一即为本字幅。除此之外,也没有透露出什么其他的信息。既然如此,在还未有更有力的资料解惑的情况下,我们只有作这一种理解了,那就是,先生只是玩味一把,实验一回。这样的理解也许很招非议,但我以为如此弄墨在先生还是有一定的可行性的。可信度究竟如何,就得仔细辨察先生书写时的笔画和结构之类的细枝末节了。相对于能够给出我们准确可信的解答的,这样的无奈之举只能是唯一可取的办法。

  

书写的内容一看便知,是李贺的《绿章封事》中的一句:“金家香弄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图二)此诗是李贺为发泄自己对当时社会压制穷士的不满和怨恨而作的,鲁迅所书此句倪墨炎先生释为“那些豪门贵族对于死者在千百遍的呼唤招魂,可是像扬雄那样的穷士家里却冷落凄凉。”1935年的上海正笼罩在蒋介石的白色恐怖中,就在书写这幅字三个月后的一天,先生引为知己的瞿秋白被国民党枪毙了。而此时的他,依旧在寂寞和悲愤中经受着不断袭来的明枪和暗箭。生活在这样的一种境况中,心绪是芜杂的,也是悲凉的,书写也就更加沉雄。此幅墨迹所传达出的一种特有情绪下的生命信息,使得我们可以近距离窥测他的内心。一个人但凡用文字来表达情感必是有感情的驱使,而又将之严正地书赠他人,可以想象他对时局强烈的不满和愤恨之难于言表,非蘸浓墨书写在白纸上不足以抒发郁积的情愫了。

  

细读此作,此作自左至右书写,两句诗共占纸幅的三分之二强,余为落款。诗句共有十四字,书七行,除第三列书三字,第七列书一字外,皆布二字。落款分五列,亦从左至右依次为“李长吉句录应伯皐先生属亥年三月鲁迅”。从整体的布置来看,诗句和落款轻重、高低把握得很平正、稳妥。局部的安排也是错落有致。字与字,列与列之间疏朗有间,不挤不离,恰到好处。细看字形之处理,更见先生的用心,比起所观先生其他墨迹,便可做出这样的判断:贯注一气,神不外散,匠心独具,笔管巧运。先说字形之端正者,有“金家”,这是先生字之常态,端庄清雅;字之灵巧者,“香弄”“无俗”,呼吸相通,顾盼生姿,“香”中之“日”,点画空灵,“无”之四点,各具神态,犹空中坠石,再看三横,如横布阵云;字之摇曳者,“千轮鸣”,“千”为单字,却和笔画较繁者一列,可见处理之大胆——“千”右倾,势如斜而复正,“轮”左斜,密栗中见疏朗,“鸣”端立于末,深稳而不空滑,此三字安排得间,不见拥堵,全赖依势摆动;字之映带者,“秋室”,“秋”分两侧,看将扯开,但有双点萦拂,“室”列上下,“至”字篆写,宝盖居上,观似将离,却有衔接;字之雄浑者,“扬雄”是也,“扬”之提手坐“籣”肩,“雄”之偏旁与“隹”各取半边,都出之新奇,得之变形,再于全篇观之,则谨严中得森挺,威风八面;最后落得“声”字,金鸡独立,似在回首,末一笔作环抱状,线条若断而复连,意犹有未尽也。再从墨迹上看,“金家”“扬雄”较浓,是为起笔蘸墨之故,二列之间墨随纸走,故而清淡瘦劲,及至“声”字,已无须再蘸墨,故而显得干枯一些,也是墨之将尽所致。由是观之,字因浓淡而起伏有致,犹如一浪起一浪又起,富有波浪涌动的跳跃感,一声响一声又响,伴着音律顿挫的节奏感,由此也可以觉察出先生书写此字幅时情绪的波澜。而这些波荡起伏最终都在落款的小字中得以舒缓,书写时的情绪相对已经平静,或四字五字一停,或二字三字一留,精神团结,打叠一片,书写完毕,落上署名,加盖印章,宣告大成。及至此处,还可见先生的一种变化,“鲁”字之上部一划而过,实属逸笔,难得一见。

  

很久以来我们总以为先生为文的高妙,却忽视先生书字也是极为讲究的,而此幅在我看来又是先生出乎其类的,便更可观可赏。书法是先生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律动,同时也为我们留下了窥探他的内心世界的一扇小窗,而这扇窗,会使我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先生那隐秘的情绪和深邃的内心世界。

  

清人朱和羹的《临池心解》中有云:“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是说人书俱老的高妙境界,其实在我看来,老而平淡虽是一种至境,但也可说是已露衰相,相反,我们看到的先生的这幅字,给人的感觉却恰好相反。其实说鲁迅老,也是不确的,论年纪,先生也还算是中年,未至老境,若不是过早去世,也许我们还真能看到常人所说的“人书俱老”的先生,不过,这究竟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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