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期,中国的文物事业已陷入一片凋零景象。忧心忡忡的周恩来总理垂询负责国家文物事业的王冶秋局长,问如今认识甲骨文的还有几人。王冶秋局长心情沉重地回答说,大约还有七八个,尚有霞蒲游寿。
游寿(1906~1994年),号介眉,福建霞蒲人,曾先后在南京中央大学、重庆女子师范学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山东大学任职,1957年支援边疆,来到哈尔滨师范大学任教,是古文字专家、历史学家和书法家,著有《古人类与古尺工具》、《黑龙江与内蒙古旧石器晚期骨制工具》等论文。她的论文数目并不多,她对北魏始祖石窟铭文的确认,在东北边疆考古中功不可没。
我本是北京知识青年,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插队,于1974~1977年在哈尔滨师范学院历史系作为工农兵学员读书学习。我认识游老师是在文革中后期。那时文革硝烟未烬,先是批林批孔批周公,而后评《水浒》,批投降派,在历史系师生之间如火如荼地展开,大小字报齐上阵。百般无聊之际,我便与喜好书法、篆刻的同学一起,经常拜访我系老教师游寿先生。游老师在文革前就聘为教授,在文革初期被红卫兵打成“八大怪”之一而被哈市群众游斗;哈师院的“八大怪”,即该校的八位教授,皆因性格“怪异”而闻名一时;在1966年文革初期,我们北京人就有耳闻,连周总理都知道此事。不过我念书时,她的境况已渐好转,不在人们的眼球监视之下生活了;由于系里没有给她安排课程,所以大多数同学对她没有印象,求学于她的人极少,因而对我们这些前来拜访的同学极为热情。她的家离学校不远,大约走十多分钟就到了。传闻她的丈夫在解放初期被地方政府镇压,此后一直寡居;陪伴她的是其侄子一家人,挤在一座筒子楼里的两间陋室里。此般境遇和她的同学、同事曾昭 倒很相似。她身材瘦弱,脸色苍白,但精神矍铄,动作敏捷;当时,人们把书法艺术与“四旧”相提并论,或顶多当作知识分子的门面来对待;她则不然,一提起写字,便兴奋起来。当她知道我们向她索字时,便一口答应,爽朗至极。“写什么内容﹖”她认真地问我。我踌躇半天,生怕给自己留下诟病,说:“写‘人贵有自知之明’吧”。这本是一句很流行的箴语,也是当时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中的插话,绝对没有问题;又道:“另外写一段唐诗吧,李白、李贺、李商隐都可行。”我补充说。我暗寻思,“三李”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喜欢的诗人,在那种特殊的年代里,也不会出大问题。过了数月,我们再次去她家探望,她已经写好。一共四幅,每幅用纸都是她特地制作的纸张:用美玉着红色印油拓扑而成为一种新式蜡笺纸。她用魏碑体写了那句箴语和李白的一首诗,又分别用篆书和正楷写了李白的同一首诗。她还特意让我们欣赏她那几块美玉,她说是楚玉,战国时代的;她用细软的手绢一层又一层地包裹着,打开之后,确实晶莹可爱;是淡黄色的羊脂玉,温润而又古朴。我们对她表示谢意之后,她的话匣子便打开了。她说学历史要把基础打牢,要把史料吃透;读书从认字始,所以要认识古字的演变过程;她从自己的学习体会讲到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她说话音频敏捷而乡音浓重,所以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话我没听准。但是强调历史系的学生要掌握基本功的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强调学生要有基本功,也是有很大风险的。
游老师是胡小石先生的学生,所以她的古文献、古文字的知识基础打的很牢固。在清代,古文字学称小学,由小学通经学,则经学精;这是清末人研究历史的门径;由经学考察三代彝器,则三代彝器可得到梳理,因此商周历史则有更大的研究空间;这是民初人研究历史的门径;由于甲骨文被识别和小屯的发掘,极大地激发史家研究商周古史的热情,从而将金文和甲骨文连在一起,一并研究,这是二、三十年代人研究的思路。胡小石先生的学术路径概括了从晚清到20世纪30年代全部历程,并惠及游老师那一代人。游老师在古文字方面,她将甲骨文、金文、许书文字融会贯通,旁引经意,并对以后碑刻、竹木籍书,用以探求古文字形、音、义嬗递变迁,又以文例整理甲骨、金文,独辟蹊径,至为精粹;于书学理论,则承继胡小石、李梅庵路数,于文字之初起,求古文、大篆、籀书之分,篆、隶、八分之别,下至汉魏碑刻以及二王以下迄于清代书家,其干、支流派,咸为剖析,探其幽奥。正因如此,她对历代文字特征有极清晰的了解,所以可用篆、隶、魏碑三种字体一气呵成,一挥而就,而字迹判若三人,这是一般以书艺为出发点的书家绝对办不到的,显示出她作为历史学家和古文字学家出身的书法家的特殊气质。
游老师书写的内容,也与当时的心境有关。
诗人李白在四川长大,对巴山蜀水非常热爱,这是他在二十六岁于开元十四年726年写的一首歌咏家乡的诗歌,题为《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黄鹤楼前月几白,此中忽见峨眉客。峨眉山月还照君,风吹西到长安陌。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黄金师子承高座,白玉鹿尾谈皇玄。我似浮云滞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一振高名潇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与此同时,他还写了一首《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开元十年,李白第一次游峨眉山,峨眉山的秀美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开元十三年,他第一次出蜀,再次路过峨眉山,经重庆三峡,南游洞庭;开元十四年,第二次出蜀,游襄汉,上庐山,东下金陵、扬州;与长江中下游的风景相比,李白似乎更觉得自己家乡美。游老师在金陵南京中央大学读书,抗日战争期间流寓巴蜀,在重庆师范学院教书,因此巴山蜀水也是她第二家乡,她在此生活了八年;她一边在重庆教书,一边利用寒暑假到南溪李庄中央博物院驻地与曾昭 一起,亲自动手,制作甲骨、青铜器、汉魏碑版的拓片,研习古文字演变的脉络,每次到南溪,总要到峨眉山一览那里的风云变幻的奇特景象。那八年生活虽然很艰苦,但精神很充实;在文革后期霪霾密布的日子里,提笔写字,便想起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回顾那八年难忘岁月,在哀愁中流露出一丝欣慰的期盼。她选择这首诗,来浇心中的块垒。
游老师书写:“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炷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38字,是少年诗人李贺在《苦昼短》中的八句。全诗是: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比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炷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白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宫费鲍鱼。
李贺感叹光阴易逝,人生苦短,对于迷信神仙的唐宪宗给予辛辣的讽刺。游老师借李贺诗抒发自己对十年文革的感受:由于林彪、四人帮肆虐十年,蹂躏人民,使整个民族裹步不前;她愿以“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的精神,与四妖搏斗,用以挽回自己的余生;游老师本人就是诗人,此时她借用李贺诗句,鞭挞高居显位的丑类。
浩劫之后,游老师枯木逢春,终于迎来了新生。人们可以发现她在最后的十八年里,写出了大量意气风发的书法作品;给文革后新时期的中国书法艺坛带来一股浓厚的新气象。至于文革中间的作品,世间寂寥无闻。笔者在这里做了拾遗补缺的工作,来纪念这位杰出的文物专家和书法家诞辰一百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