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长征闻名于世,有关长征的各类书籍材料层出不穷,也产生了有关种种“故事”。在各种“故事”当中,所谓的红军长征路经茅台镇,红军战士用茅台酒洗脚,就是风传甚广的“故事”。这则“故事”后来实际上成为一种“茅台酒传闻”,其真实性可靠与否,需要依据史料文献来辨证,因为这个传闻涉及长征中红军军纪的问题。近期笔者偶得一册珍稀残本,书名《二万五千里长征记—从江西到陕北》(简称《二万五千里长征记》),1937年抗战出版社出版,编著者朱笠夫。该书在第四章第六节“茅台逸事”中,记载了有关长征中红军战士与茅台酒的“故事”。笔者以这本书相关内容为依据,对学界及坊间还在流传的有关红军长征与“茅台酒传闻”进行分析,希望能对相关历史情况的厘清有所裨益。
红军战士是否用茅台酒洗过脏脚
《党的文献》2002年第一期上刊有一篇名为《关于红军长征中一则史实的通信》的文章,文中对长期以来流传的关于红军战士在茅台酒厂的酿酒池里洗脏脚的传闻加以驳斥,并希望通过与当年参加长征的张爱萍将军以及四川红楼梦酒厂厂长阳治国的通信来澄清这个谣传。作者认为一些人所说的“长征时期的红军军官没文化,很粗野,占领了贵州茅台镇,居然在茅台酒厂的酿酒池里洗脏脚”说法是不存在的。列举的理由有二:第一,“酿酒池里并无酒,不可能在酿酒池里洗脏脚……至于酒窖里盛成品酒的酒坛、酒罐,那坛口、罐口很小,人也不可能把脚伸进去洗”;第二,“把烈酒倒来‘洗脚’,是川南、黔北一带的常事。”作者据此推测,红军战士在经过茅台镇时,“曾把茅台酒倒在脚上来搓洗”,而非国民党所说的“在茅台酒厂的酿酒池里洗脏脚”。这两点理由存在两个方面的疑点,即第一,红军战士是用茅台酒洗脏脚还是仅仅把茅台酒当作烈酒用来疗伤?第二,如果红军战士真的用茅台酒洗脏脚了,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洗的,事先是否已知道是茅台酒?
首先来分析第一个问题,红军战士是用茅台酒洗脏脚还是仅仅把茅台酒当作烈酒用来擦(搓)脚疗伤?关于这个问题,很多回忆录里都有论及,例如,《耿飚回忆录》里就有这么一段描写:“这里是举世闻名的茅台酒产地,到处是烧锅酒坊,空气里弥漫着一阵阵醇酒的酱香。尽管戎马倥偬,指战员们还是向老乡买来茅台酒,会喝酒的细细品尝,不会喝的便装在水壶里,行军中用来擦腿搓脚,舒筋活血。”成仿吾也在回忆录中提道:“茅台镇是茅台名酒的家乡……我们有些人本来喜欢喝几杯,但因军情紧急,不敢多饮,主要是弄来擦脚,恢复行路的疲劳,而茅台酒擦脚确有奇效,大家莫不称赞。”《杨成武回忆录》还有相关记载:“著名的茅台酒就产在这里。土豪家里坛坛罐罐都盛满了茅台酒。我们把从土豪家里没收来的财物、粮食和茅台酒,除部队留了一些外,全部分给了群众。这时候,我们指战员里会喝酒的,都过足了瘾,不会喝的,也都装上一壶,留下来洗脚活血,舒舒筋骨。”肖劲光也在回忆录中写道:“茅台镇很小,茅台酒却驰名中外。我们在茅台驻扎了三天,我和一些同志去参观了一家酒厂。有很大的酒池,还有一排排的酒桶。……有些同志还买了些用水壶装着,留着在路上擦脚解乏。”
从这些回忆文字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红军战士的确用了茅台酒,而且主要是用来擦(搓)脚疗伤、舒筋活血的,至于是否用来洗脏脚,以上回忆录就没有说明了。
然而,由朱笠夫所编著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记》是这么记载的:“开始发现这酒坊的士兵,以为‘沧浪之水可以濯我足’……可惜数缸美酒,已成为脚汤。”由此可见,红军战士确实用茅台酒洗过脏脚。但是,用茅台洗脏脚这一事件到底是出于主观故意,还是事先不知道是茅台名酒呢?这就涉及第二个问题的讨论了。
第二,红军战士事先是否已知道是茅台酒?美国著名记者、作家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其《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中写道:“据传说,当时那些稚气未消的红军战士不知什么是茅台酒。他们涌入街道两侧的酿酒作坊,用茅台酒冲洗他们疲惫和打了泡的脚,以至酒汇成河,流出作坊,淌入泥沟。”当然,索尔兹伯里本人并未随军参加长征,这些也许只是其在重走长征路上所听到的传闻。在2012年6月4日的《北京日报》上登载了《“打防御战要有乐于吃亏的精神”—罗元发将军三五事》一文,文中提到将军对茅台酒泡脚治病一事的回答:“其时,部队缴获不少茅台酒,许多战士并不知其为名酒。是时连续行军,天气潮湿,红军中烂脚者甚多,故有人用茅台酒洗脚消毒,其实是用酒泡脚,盛小半脸盆酒,大家轮流泡一泡。”罗元发将军明确提到许多红军战士不知道茅台酒是名酒,这也说明“不知道”的情况是存在的。并且,就算红军战士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用名贵的茅台酒洗脚疗伤解除疲劳,这在战争年代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借此来指责“长征时期的红军官兵没文化,很粗野”“洗脏脚败坏了茅台酒”。
有关李德与茅台酒的传闻
一直以来,有关红军长征中李德与茅台酒的传闻也很多,有传言说李德跳进茅台酒池洗澡,也有传言说的是李德喝茅台酒过量,以致醉了整整一个星期。个中情况,至今仍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张爱萍将军在给喻权域的回信中曾提道:“当年我红三军团长征经过川西天全时,我和彭雪枫同志在天全图书馆内发现国民党的《申报》,报上载有红军的苏联顾问李德跳进茅台酒池里洗澡的奇闻。当时这类造谣污蔑令人可气又可笑。” 根据喻权域和阳治国所描述的酿酒过程,即“原料加工”“酝酿发酵”“蒸馏出酒”三个阶段,再加上“勾兑”“窖藏”两道工序,酒池里并没有酒,这足以说明人不可能在酿酒池里洗脚,更别说在酒池洗澡了。茅台酒厂党委副书记乔洪也证实了这一点:“茅台酒的发酵方式属于固态发酵法,其特殊工艺决定发酵方式分两步。首先是在凉堂上敞开式堆积发酵,这当然没有酒或水流出。然后是将酒醅放进条石泥底酒窖内发酵。发酵池在室内,长十来米,宽五米,深三米以上。酒醅疏松成颗粒状,基本上是干的,所以也没有酒或水流出。还有,发酵过程中会产生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等气体,俗称‘窖潮’,开窖后,若不经排出‘废气’,人进去会窒息昏倒。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去洗脚、洗澡。”由此可见,有关李德跳进茅台酒池洗澡确实是谣传。
有关李德醉酒一事,也有一些传言。美国著名作家索尔兹伯里,由于受到斯诺及其名著《红星照耀中国》的影响,于1983年来到中国,希望循着红军长征的足迹进行一次体验式的采访,以完成“斯诺的遗愿,争取写出长征的全过程”。在到达茅台镇时,索尔兹伯里很想进入茅台酒厂去看看,因为“来访前他看过也听过不少关于当年红军经过茅台酒厂时用茅台酒洗脚,李德喝茅台酒醉了七天七夜等等的故事”。后来,索尔兹伯里在其采访后完成的《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中提道:“在整个长征路线上,茅台酒厂是唯一不让我进去的地方。不要问我原因何在”,“据谣传,李德喝茅台酒过量,以至一个星期不省人事。这仅仅是对这位从前的红军顾问种种恶意传说中一个典型例子罢了”。如此看来,索尔兹伯里在来中国之前就已经听说过李德醉酒的事,至于从何种途径听来、醉酒之事是否属实,索尔兹伯里本人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后来,曾经担任过李德翻译的伍修权在一次便宴上曾提到相关信息:“红军长征路过茅台时有的战士确实用少量的酒擦过脚,那是为了消除腿部的肿胀和疲劳。至于李德酒醉的事,那只是一种传说而已,事实是李德喜欢吸烟而不喜欢喝酒。”伍修权的话显然否认了李德醉酒一事,并且还证实李德“不喜欢喝酒”。
然而,有的研究者认为李德嗜酒是事实。李安葆、程安辉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惟军事顾问李德贪杯,竟到酒坊内痛饮,喝得酩酊大醉,行军时被人扶上马背,还醉态朦胧,东倒西歪,闹了笑话。”这段话很清楚地说明了李德醉酒的事,然而,作者在这篇文章中并没有注明出处,因此作者陈述这件事的事实依据为何不得而知。
不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记》为这个传言提供了原始证据:当红军战士“方知为酒”后,消息传出,“事为军事顾问李德所闻,(李德素嗜酒)即偕数人同往酒坊,一尝名闻寰球的茅台美酒。他们择其中最为远的一缸,痛饮了一场,至于醉,才相扶而出,临行时,他们又将是类佳酿带走不少,继续经过茅台的部队,都前往该坊痛饮一杯,及最后一部经过时,数缸脚汤也涓滴不留了”。“至于醉”“相扶而出”生动地“描绘”出了李德醉酒时的场景,也说明李德醉酒确有其事,而是否如传言中所说的醉了七天七夜、在行军马背上仍然东倒西歪,没有可靠史料可以证明。但是,并不存在李德在酒池里洗澡的情况,李德是在知道有酒后才去饮酒,却是事实。
按历史研究的通常规则,距离事件发生时最近的记载,其内容可被视为最为可靠。朱笠夫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记》成书及出版于红军长征结束后不久,是目前所见较早记述红军长征历史的图书。因此,此书是极为珍稀的有关红军长征的第一手史料。其后同类史料,虽然同样能够作为历史真相的证物,但还是不能不承认最早证物的可靠性。本文根据此书记载的史料,证实红军长征经过茅台镇时,红军战士不仅用茅台酒擦(搓)脚疗伤,而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出现过用茅台名酒洗脚的事情;红军顾问李德也曾喝茅台酒而醉。但这些都不属于红军长征军纪问题,更不能用来指斥所谓的“红军军官没文化,很粗野”。过往那些以讹传讹的“茅台酒传闻”,或者因历史久远而记忆不周的回忆,只能在可靠的史料中得到纠正。历史的可靠性会随着史料的新发现而进一步受到检验。《二万五千里长征记》只是提供了一种佐证,更加真实的历史,有待来日研究的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