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某拍卖公司在其2006年艺术精品特刊中介绍了包括傅抱石、潘天寿、齐白石现代名家以及南宋画家苏显祖款《风雨归舟图》(并有明代沈周题诗)等众多有分量的作品。其中,曾被中央电视台“赛宝”节目评为书画类唯一金奖的《风雨归舟图》尤为引人注目。《风雨归舟图》系苏显祖存世孤本,从有限的材料上也仅得知其曾为画院待诏云云……因此,无法进行苏画相同类型比较。鉴藏者谓:“(苏显祖)与马远为同时代人,笔墨亦相近……又经明季绘画大家兼鉴藏家沈周题诗盛赞,此图应为显祖真迹无疑。”此话的确令读者很茫然,“笔墨亦相近”的话应该就是来自画史稿传中相关的文字记载,并不是曾经见过苏显祖的画,这是一,其次,从有明二百七十六年(沈周1427~1509年)来看,怎么算,沈石田先生也应该划不进晚明画家的序列,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巨匠美术丛书·沈周》册是这么说的“沈周是明代中叶‘吴门画派’的精神领袖”,所以,鉴藏者说的“明季”应该是笔误。那么,在无法参考苏显祖其他作品的情况下,从该作品的画风、题诗及其书法这三方面来研究,则是相对可行的办法,其中尤为直接的是题诗和书法,可作为旁证来推进对此画的研究考证。
《风雨归舟图》上有题诗,落款是“沈周”。按照刊物上介绍的是一首七律,我们来看看这首诗是如何“盛赞”苏显祖的:
小桥槐木映沙陂,可似幽人北卧帷。
领略风雨诗思好,规摹粉本墨痕迟。
兴成挥汗凉生肘,吟罢披襟月入池。
何时借我西窗榻,相对寒灯订后期。
我们试着将这首诗拆开,逐句解释,看看能出现什么样的问题,能否给此画进一步的研究带来一些新的思考。先说第一联“小桥槐木映沙陂,可似幽人北卧帷”,按照律诗来讲,此为首联,用的是平起式“四支”韵。诗的第一句写景,描写的是小桥槐树的倒影落在岸边的池塘中,清幽之意跃然出纸,同时,也为下句作了铺陈。第二句说人,说的是“幽人”“北窗高卧”,典出自于陶潜《与子俨疏》:“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高卧,遇凉暂止,自谓羲皇上人。”写出闲逸自适之况。如若不读此画,单此一句,倒恰好是沈石田绝意仕途,处士自居,一生耽情翰墨山水的绝好写照。但我们展画观之,画面提供给我们的则又是另一幅情景:桥上一人,撑伞顶风冒雨,努力前行;画面下方,水中一舟,为避风雨急急泊岸;整个画面,树杪摇曳,山色空蒙,风雨骤至……
我们试想,如此情景,风雨之中何来桥影树影?换句话说,何来闲情“北卧帷”?如果再进一步牵强的寻找,画面之中哪有什么“林泉高卧”之士?分明都是归心似箭之人。画面与诗文说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一舒缓一迫促,读诗观画,如坠五里雾中。
接下来说颔联“领略风雨诗思好,规摹粉本墨痕迟”,这联的第一句按照律格来说,应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也就是说第四字应该是平声,而不该用“七麌”中上声“雨”字,第六字合该用仄声,作者却用了“四支”中的上平声,如此一来下句就该补救,遗憾的是,我们并未看到。再说此联的意思,上半句大略是说眼前的风雨助我诗兴盎然……似乎是扣着画的主题了,远处山岚如黛,近处河水湍急……这是诗人观画的感受,但令我们不解的是,此句和首联的意思相悖,首联传达给我们的是平静旖旎的田园风光,颇有“小桥流水人家”之意,然而,这种恬静却被此句突起的“风雨”所搅乱。况且,此句虽说“风雨”,但诗味较平,一经打开,后面应该顺势而上,见出平淡后面的波澜起伏,可令人无奈的是,下一句却萎缩了,而且还把读者引入到“规摹粉本墨痕迟”的“懵懂”之中。
首先解释“规摹”,词义是效法、摹拟,引申为取法。次说“粉本”,指用墨笔勾描画稿。元人夏文彦《图说宝鉴》卷一“古人画稿谓之粉本”。这句可以理解成“摹拟或学习古人的画稿,犹有笔墨不到、‘规摹’不似的地方”。但是,这一句似乎又游离了观画的主题,回到了好像是谈自己创作的感受上。在这里,我们只能说诗作者的表达能力是跳跃的,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啊。
另外,为前贤题画,赞一句“领略风雨诗思好”之类便可,何来“规摹粉本墨痕迟”?究竟是说苏显祖“规摹粉本”学习古人呢?还是后人“规摹粉本”学习苏显祖呢?这是根节的一句,尤可玩味。
再说颈联“兴成挥汗凉生肘,吟罢披襟月入池”,这两句说的是乘兴挥汗创作,不觉凉生肘下,题罢掷笔推窗之际,正是月在中天,影入池中矣。这联的诗意,以“吟罢”为证,完全不像是赞人,倒仿佛是自况。为人题诗,必须言之有物,“王顾左右而言他”者,必有“隐情”。马远《踏歌图》上有五言绝句一首:“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垄上踏歌行。”就是紧扣画意的题诗,而《风雨归舟图》就不同了。这里,我们看看原创与品题二者之间,哪个非要“兴成挥汗”?哪个又要“吟罢披襟”?一般的赞誉与一吐胸臆的创作,在此联中有无分别?能分别出来,或许恰恰就是解决问题的分野。
诗的末联是“何时借我西窗榻,相对寒灯订后期”,按照律诗的规矩,此联上半句的二、四、六字应该为仄平仄,下半句的二、四、六字应该为平仄平。我们姑且按俗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方法来看,末联和颈联的平仄关系,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错误的,更何况,严格地说,一三五并非不论。如果说“领略风雨诗思好”是偶尔一错,那么,这一联就错得离谱儿了。
沈周,明代中叶“吴门画派”的持纛人物,承前启后,影响了许多后辈画家,是诗书画俱佳的大师,曾从陈宽、杜琼、赵同鲁等名家学习诗文书画。沈周15岁时,曾代父往南京办事,以百韵诗和即兴吟《凤凰台歌》见赏于户部侍郎崔恭。以后越发致力学问。明代王鏊说他“外标朗润,内蕴精明,书过目即能默识。凡经、传、子、史、百家、山经地志、医方卜筮、裨官传奇、下至浮屠、老子亦皆涉及要,掇其英华,发为诗。”文徵明悼念沈周诗中亦有“文物盛衰知数在,老成凋谢到公稀”足见对沈周的景仰之情。诗人并不是落笔皆成锦绣,但从沈周幼承庭训,从游大家的经历来看,诗作得不一定好,但一定不会坏了规矩。
末联暗度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意,似在与友人订约,期待重新聚首。但我们非要知道的是:这人是古人,还是时人朋友?若为指物,难道是在说作品?亦可令人玩索。
总之,此诗主旨不明,诗味寡淡,文字浅白,时露舛错,尤有硬伤,不可遽断为沈周之作。
沈周存世作品很多,有题跋者不在少数,就其题跋书法而言,约略可分出两种用笔方式。一种以中锋为主,锋芒不露,起止笔大都写得含蓄,美观雅致;另一种是正侧锋互用,取山谷之法,欹侧取势,别有韵味。为了我们大家参究方便,我们选取了颇有山谷遗风的《声光帖》和《草庵图》中“草庵纪游诗引”以便和《风雨归舟图》上题诗书法尽量的“相似”,来做比较鉴别。至于沈周其他作品如:《采菱图》、《庐山高图》、《策杖图》、《卧游图》等作品,由于题款书法与《风雨归舟图》题诗书法差别较大,故不用。
任何一个艺术家,通过种种艺术手段来表现他的作品时,首先要考虑的就是他的作品是否鲜活,换言之,就是有无神韵的问题。具体到书法创作,通篇字写得呆头呆脑,如木偶泥人,就不能说是好的作品。清代书法理论家包慎伯在《艺舟双楫》中评价赵吴兴的话,说得虽然过分,但移来评价此题诗书法则是最为贴切“一点一画,一字一行,排次顶接而成。古帖字体大小颇相径庭者,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而情意真挚,痛痒相关。吴兴书则如市人入隘巷,鱼贯徐行……”这段话虽然委屈了赵松雪,却不冤了《风雨归舟图》中题诗的书法。观其所做,寒蹇迫促,落笔拘谨,点画迟疑,丝毫没有沈石田的那种从容之态,我们试看《声光帖》(图一),来做一比较,即可见出两者之间的不同之处。
作为一个大艺术家,沈周的学养除了家风熏陶之外,还得益于名家学者的指授,故其“父祖子孙相聚一室,商榷古今,情发于诗,有唱有和,仪度文章,雍容祥雅,四方贤士大夫闻风踵门,请观其礼,殆无虚日……”这样的文化氛围,胸中的书卷之气,化之成书,怎不郁勃而出,形成它独特的韵味呢?
沈周学习黄庭坚书法,既有继承又有发展。黄庭坚书法首重点画韵律,不特看重点画的精微。我们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沈周书《化须疏》卷,是地道的“山谷体”,而《草庵图》中的“草庵纪游诗引”(图二),我们就可看出沈周的结字虽然还是山谷的味道,但在点画用笔等方面,就精致了许多,甚至到了相当讲究的地步,这是仿冒者难以学得像的。
“草庵纪游诗引”中有许多字和《风雨归舟图》中题诗用字一样,如:“月、后、人、西、长洲、池、生、相、桥、木”等字(见图二中加方框者),限于篇幅不能一一放大举例,读者若是有兴趣,可自行找来比对。在此,仅举“西、池、洲”三字,试为分析。
“草庵纪游诗引”中有两个“西”字,从字形上看,这两个“西”字略有区别,但都写得中规中矩,十分美观,得瘦劲之趣。尤其是“西”字的一横画,写得相当自信,颇见功力。其中横折画,一个西字用绞转,一个西字用顿按,虽用笔迥异,却丝毫不见生硬,见出沈周控笔的能力。我们再看《风雨归舟图》题诗中的“西”字,横画写得像是被火烫了似的,落笔即走,不够含蓄且不说,更重要的是见出书者的心神不定。横折画写得更是狼狈,顿笔过重,出现圭角,说明笔功不逮沈周多矣。
继之,我们再看“草庵纪游诗引”中的两个“池”字,这两个字写得各具姿态,一个三点水牵丝,末笔带入“也”字,一个三点水分开,清爽可人。两个“也”字,一重一轻,竖弯折挑一实一虚,相得益彰,十分耐看。《风雨归舟图》题诗中的“池”字,散水接“也”字写得颇恶俗,“也”字末笔滞涩,挑也写得仓促,整个字是败笔。
再说“洲”字。这个字可以这么说,是沈周写的最多最熟的一个字,因为在他署名的作品中,“长洲沈周”是他最常写的。“草庵纪游诗引”中出现四个“洲”字,俱各写得有章有法,四个散水各有不同,四个“州”字相映成趣,而《风雨归舟图》中的“洲”字实在不敢让人卒读,散水写得粗重笨拙,“州”字末笔大违“无垂不缩”的法理,精神涣散一败涂地!
最后,再将“草庵纪游诗引”与《风雨归舟图》题诗二者在汉字基本笔画横竖撇捺上的不同罗列于后,希求得到更明确地认识。
汉字书法中横画至关重要,横画写得不过关,其他笔画无从谈起。我们可以仔细地将“草庵纪游诗引”逐字读去,不必理会文义,碰到横画时,必须留心记住它的起止用笔,如“一、庵、前、两、草”等字。之后,我们再去读《风雨归舟图》中“可、木、兴、西”,比较之后,还是可以看出后者不能过关。
竖画以体现力度为美,这其中要求写得不能僵直,要有弹性,正如唐太宗所言“为竖必弩,贵战而雄”。检视“草庵纪游诗引”中“林、中、利、水”等字,无不如是,而《风雨归舟图》题诗中“卧、挥、本”等字则差强人意。
撇画在书法中(主要指右手而书者)是唯一不顺的一笔,不善书者,常感有“撇”不出去的别扭。但是,我们同样可以以此来验证书者功力的高低。毋庸举例,《风雨归舟图》题诗书法的全部撇画,均不能与“草庵纪游诗引”中的撇法相比。
捺法在“草庵纪游诗引”和《风雨归舟图》题诗两作中,我们不用什么复杂的办法来检验它们之间的优劣,只要用一个半圆仪来测量一下二作的捺画打开的角度,也就足够了!综上所述,《风雨归舟图》题诗书法,可以归结为:神不肖、形不似、笔不副三点。
以上是从《风雨归舟图》上读诗看字的一孔之见,不妥之处,还望大家不吝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