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1082~1135),即宋徽宗,我国历史上出名的骄侈淫逸的帝王之一。性风流,有才气,书、画、词、文无一不精,存世有真书、草书《千字文卷》以及《雪江归棹》、《池塘秋晚》等画卷。
《大观茶论》是赵佶关于茶的专论,成书于大观元年(1107)。全书共二十篇,对北宋时期蒸青团茶的产地、采制、烹试、品质、斗茶风尚等均有详细记述。其中“点茶”一篇,见解精辟,论述深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北宋以来我国茶业的发达程度和制茶技术的发展状况,也为我们认识宋代茶道留下了珍贵的文献资料。
尝谓首地而倒生,所以供人求者,其类下一。谷粟之于饥,丝枲之于寒①,虽庸人孺子皆知常须而日用,不以时岁之舒迫而可以兴废也。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中澹间洁,韵高致静。则非遑遽之时可得而好尚矣。本朝之兴,岁修建溪之贡②,尤团凤饼③,名冠天下,而壑源之品,亦自此而盛。延及于今,百废俱兴,海内晏然,垂拱密勿④,幸致无为。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故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造其极。且物之兴废;固自有时,然亦系平时之汗隆⑤。时或遑遽,人怀劳悴,则向所谓常须而日用,犹且汲汲营求,惟恐不获,饮茶何暇议哉!世既累洽⑥,人恬物熙。则常须而日用者,固久厌饫狼籍,而天下之士,励志清白,兢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虽下士于此时,不以蓄茶为羞,可谓盛世之情尚也。呜呼!至治之世,岂惟人得以尽其材,而草木之灵者,亦得以尽其用矣。偶因暇日,研究精微,所得之妙,后人有不自知为利害者,叙本末列于二十篇,号曰茶论。
①丝枲之干寒:枲,音xi1,麻。《玉篇〉:“麻,有籽曰苴,无籽曰枲。”
②岁修建溪之贡:建溪,原为河名,其源在浙江,流入福瓯县境内。所产的茶气味香美,唐代即为贡品。宋初,朝廷更派专使在此焙制茶叶进贡。
③龙团凤饼:茶名,为福建北苑精制的“贡茶”。
④垂拱密勿:垂拱,垂衣拱手,古时形容太平无事,可无为而治。密勿,勤劳谨慎。颜师古〈五经定本〉注:“密勿,犹黾勉从事也”。
⑤时之汗窿:汗隆,即隆污,指世道之盛衰或政治的兴替。
⑥世既累洽:累洽,世代相承太平无事。
地产:植产之地,崖必阳,圃必阴。盖石之性寒,其叶抑以瘠①,其味疏以薄②,必资阳和以发之;土之性敷③,其叶疏以暴④,其味强以肆⑤,必资阴荫以节之。阴阳相济,则茶之滋长得其宜。
①其叶抑以瘠:抑,受抑制;瘠,瘦小。
②其味疏以薄:疏,稀、少。〈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③土之性敷:敷,肥沃,敷腴。
④真叶疏以暴:疏,疏展、充分展开。暴,脱落,
⑤其味强以肆:肆,放纵无节制。
天时:茶工作于惊蛰①,尤以得天时为急。轻寒,英华渐长;条达而不迫,茶工从容致力,故其色味两全。若或对[1]郁燠②,芽甲奋暴,促工暴力随稿,晷刻所迫,有蒸而未及压,压而未及研,研而未及制,茶黄留积,其色味所失已半。故焙人得茶天为庆。
①茶工作于惊蛰:惊蛰,二十四节气之广。在每年农历二月上旬。
②时[1]燠:[1],读音yang4,日出。燠,读音yu4 ,闷热。
[1]:“炀”字火旁换日旁。
采择:撷茶以黎明,见日则止。用爪断芽,不以指揉,虑气汗熏渍;茶不鲜洁。故茶工多以新汲水自随,得芽则投诸水。凡牙如雀舌谷粒者为斗品①,一枪一旗为拣芽②,一枪二旗为次之,余斯为下。茶之始芽萌则有白合,既撷则有鸟带③,白合不去害茶味,鸟带不去害茶色。
①凡芽如雀舌谷粒者为斗品:雀舌谷粒,茶芽刚刚萌生随即采摘,精制成茶后形似雀舌谷粒细小嫩香。后世“雀舌”成一种优质茶名。斗品,品位最上等的茶。
②一枪一旗为拣芽:一枪一旗,即一芽一叶,芽未展尖细如枪,叶已展有如旗帜。又称“中芽”。下文一枪二旗即一芽二叶。
③白合、乌带:百合,指两叶抱生的茶芽。乌带,当为“乌蒂”,茶芽的蒂头。
蒸压:茶之美恶、尤系于蒸芽压黄之得失。蒸太生则芽滑,故色清而味烈;过熟则芽烂,故茶色赤而不胶①。压久则气竭昧漓②,不及则色暗昧涩。蒸芽欲及熟而香,压黄欲膏尽急止。如此,则制造之功,十已得七、八矣。
①茶色赤而不胶:胶,牢固。《诗经·隰桑〉:“既具君子,德音孔胶”。
②气竭味漓,漓,薄。〈司马光赋〉:“弃漓而归厚”。
制造:涤芽惟洁,濯器惟净①,蒸压惟其宜,研膏惟熟,焙火惟良。饮而有少砂者,涤濯之下精也;文理燥赤者,焙火之过熟也。夫造茶,先度日晷之短长②,均工力之众寡,会采择之多少,使一日造成,恐茶过宿,则害色味。
①濯器惟净:濯,读音zhuo2,洗涤。〈孟子·离娄上〉:“清所濯缨。浊斯濯足矣”。
②日晷:晷,读音gui3,日影,引申为时光。
鉴辩:茶之范度不同,如人之有首面也。膏稀者,其肤蹙以文;膏稠者,其理歙以实;即日成者,其色则青紫;越宿制造者,其色则惨黑。有肥凝如赤蜡者。末虽白,受汤则黄;有缜密如苍玉者,末虽灰,受汤愈白。有光华外暴而中暗者,有明白内备而表质者,其首面之异同,难以慨论,要之,色莹彻而不驳,质缤绎而不浮,举之凝结,碾之则铿然,可验其为精品也。有得于言意之表者,可以心解,又有贪利之民,购求外焙已采之芽,假以制造,碎已成之饼,易以范模。虽名氏采制似之,其肤理色泽,何所逃于鉴赏哉。
白茶①:白茶自力一种,与常茶不同,其条敷阐,其叶莹薄。崖林之间,偶然生出,虽非人力所可致。有者不过四、五家,生者不过一、二株,所造止于二、三胯而已②。芽英不多,尤难蒸培,汤火一失,则已变而为常品。须制造精微,运度得宜,则表里昭彻,如玉之在璞,它无与伦也;浅焙亦有之,但品不及。
①白茶:宋代福建北苑贡茶品种之一,因品质优质、产量少而难得,一直在北苑贡茶中名列第一。
②所造止二、三胯:胯,当作“銙”。銙为压制饼茶的模具。《宣和北苑贡茶录》载有“贡新銙”、”试新銙”等饼茶模具数十种。这里引申为度量单位。二、三銙即二、三个用铸压成的饼茶。
罗碾:碾以银为上,熟铁次之,生铁者非掏拣捶磨所成,间有黑屑藏干隙穴,害茶之色尤甚,凡碾为制,槽欲深而峻,轮欲锐而薄。槽深而峻,则底有准而茶常聚①:轮锐而薄,则运边中而槽不戛②。罗欲细而面紧,则绢不泥而常透。碾必力而速,不欲久,恐铁之害色。罗必轻而平,不厌数,庶已细青不耗。惟再罗则入汤轻泛,粥面光凝③,尽茶之色。
①底有准而茶常聚:准,平直。《说文〉:“准,平也”。此处指碾槽底是平直的,槽身峻深,槽底平直,茶叶容易聚集在槽底,碾出的茶未大小均匀。
②运边中而槽不戛:戛,读音jia2,敲击。
③粥面光凝,古人煎茶时称汤光茶多,茶叶浮在表面,如熬出的粥面一样泛出光泽,叫“粥面聚”。
盏: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①,取其燠发茶采色也。底必差深而微宽,底深则茶宜立而易于取乳②,宽则运筅旋彻不碍击拂,然须度茶之多少。用盏之大小,盏高茶少则掩蔽茶色,茶多盏小则受汤不尽。盏惟热则茶发立耐久。
①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宋人斗茶,茶汤尚白色,所以喜欢用青黑色茶杯,以相互衬托。其中尤其看重黑釉上有细密的白色斑纹,古人称为“兔毫斑”。见前注。
②易于取乳:宋人斗茶,以茶面泛出的汤茶色白为止,乳即指白色汤花。宋代大诗人苏轼《试院煎茶》诗云:“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筅①:茶筅以[角力]竹老者为之。身欲厚重,筅欲[正束]劲,本欲壮而未必吵,当如剑瘠之状。盖身厚重,则操之有力而易于运用;筅[正束]劲如剑瘠,则击拂虽过而浮沫不生。
①筅:读音xian3,古时茶具,竹制形似帚,用以搅拂茶汤。
瓶:瓶宜金银,小大之制,惟所裁给。注汤害利,独瓶之口嘴而已。嘴之口差大而宛直,则注汤力紧而不散;嘴之未欲园小而峻削,则用汤有节而不滴沥。盖汤力紧则发速有节,不滴沥,则茶面不破。
构:构之大小,当以可受一盏茶为量,过一盏则必归其余,不及则必取其不足。倾勺烦数,茶必冰矣。
水:水以清轻甘洁为美①。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古人品水,虽曰中泠惠山为上②,然人相去之远近,似不常得。但当取山泉之清洁者。其次,则井水之常汲者为可用。若江河之水,则鱼鳖之腥,泥泞之污,虽轻甘无取。凡用汤以鱼目蟹眼连绎并跃为度。过老则以少新水投之,就火顷刻而后用。
①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古人烹茶,极重水的质量。清轻甘洁,就是对水的要求。清,是对浊而言,要求水澄汪不混浊:轻,是对重而言,好水质地轻,即今日说的“软水”;洁,干净卫生,无污染。这三者是讲水质。甘则指水味,要求入口有甜美,不咸不苦。
②中泠惠山为上:中泠,在长江镇江一带,唐人〈煎茶水记》说:“扬子江南零水,第一。”南零,即南泠,与北泠、中泠合称“三泠”,唐以后人多称道中泠。惠山,在江苏无锡。《煎茶水记》说:“无锡惠山寺石水,第二”。
点①:点茶不一。而调膏继刻②,以汤注之,手重筅轻,无粟文蟹眼者,调之静面点。盖击拂无力,茶不发立,水乳未浃,又复增汤,色泽不尽,英华沦散,茶无立作矣。有随汤击拂,干筅俱重,立文泛泛。谓之一发点、盖用汤已故,指腕不圆,粥面未凝。茶力已尽,云雾虽泛,水脚易生。妙于此者,量茶受汤,调如融胶。环注盏畔,勿使侵茶。势不砍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周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正束]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第二汤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上,茶面不动,击指既力,色泽惭开,珠玑磊落。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同环旋复,表里洞彻,粟文蟹眼,泛结杂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四汤尚啬。筅欲转稍宽而勿速,其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如发立未尽,则击以作之;发立已过,则拂以敛之。结浚霭,结凝雪。茶色尽矣。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结则以筅著,居缓绕拂动而已,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宜匀其轻清浮合者饮之,《桐君录》曰,“茗有饽,饮之宜人,虽多不力过也。”
①点:把茶瓶里煎好的水注入茶杯中。
②调膏继刻:调膏,来人饮茶,先在茶杯里放人茶未二钱,注入少许水,加以搅动,使茶膏像融胶那样有一定浓度和粘度,这叫”调膏”,此后才注入煎好的沸水。
味: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惟北苑壑源之品兼之。其味醇而乏风骨者,蒸压太过也。茶枪乃条之始萌者,木性酸,枪过长则初甘重而终微涩,茶旗乃叶之方敷者,叶味苦,旗过老则初虽留舌而饮彻反甘矣。此则芽胯有之,若夫卓绝之品,真香灵味,自然不同。
香: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①。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入盏则馨香四达。秋爽洒然。或蒸气如桃人夹杂②,则其气酸烈而恶。
①非龙麝可拟:龙麝,龙脑、麝香。都是古代著名香料。
②或蒸气如桃人夹杂:桃人,即“桃仁”。茶蒸不熟时会有桃仁一类草木异味。宋人黄儒《品茶要录》说,“蒸不熟,则虽精芽,所损者甚多,试时色青易沉。味为挑仁之气者,不蒸熟之病也。唯正熟者味甘香”。
色:点茶之邑,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天时得于上,人力尽于下,茶必纯白。天时暴暄,芽萌狂长,采造留积,虽白而黄矣。青白者蒸压微生。灰白者蒸压过熟。压膏不尽,则色青暗。焙火太烈,则色昏赤。
藏焙:数焙则首面干而香减。失焙则杂色剥而味散,要当新芽初生,即焙以去水陆风湿之气。焙用热火置炉中,以静灰拥合七分①,露火三分,亦以轻灰糁覆,良久即置焙篓上,以逼散焙中润气。然后列茶于其中,尽展角焙,未可蒙蔽,候人速彻覆之。火之多少,以焙之大小增减。探手中炉:火气虽热,而不至逼人手者为良。时以手[扌妥]茶,体虽甚热而无害,欲其人力通彻茶体尔。或曰,焙火如人体温,但能燥茶皮肤而已,内之湿润未尽,则复蒸[1]矣②。焙毕,即以用久竹漆器中缄藏之③。阴润勿开,终年再焙,色常如新。
①以静灰佣合:静灰,据其它茶书记载,应为
②则复蒸[1]矣:读音ye1,热气。
③缄藏之:缄,封闭。
[1]:“喝”字口旁换日旁
品名:名茶各以圣产之地叶。如耕之平园台星岩叶,刚之高峰青凤髓叶,思纯之大岚叶,屿之屑山叶,五崇柞之罗汉上水桑牙叶,坚之碎石窠石臼窠叶,琼叶。辉之秀皮林叶,师复师贶之虎岩叶,椿之无又岩芽叶,懋之老窠园叶①,各擅其美,未尝混淆,不可慨举,后相争相鬻,互为剥窃,参错无据。不知茶之美恶,在于制造之工拙而已,岂岗地之虚名所能增减哉。焙人之茶,固有前优而后劣者,昔负百今胜者,是亦园地之不常也。
①以上所述各产茶地和名茶,都是其时其地的。随着时代的发展,有盛有衰,至旋生旋灭,即下文所言:“是亦园地之不常也”。今己大部不存,注亦无甚意义,故不注。
外焙①:世称外焙之茶,脔小而色驳②,体耗而味淡。方正之焙,昭然则可。近之好事者,[上竹下夹]笥之中,往往半之,蓄外焙之品。盖外焙之家,久而益工,制之妙,咸取则于壑源,效像规模摹外为正,殊不知其宵虽等而蔑风骨,色泽虽润而无藏畜,体虽实而缜密乏理,味虽重而涩滞乏香,何所逃乎外焙哉?虽然,有外焙者,有浅焙者。盖浅焙之茶,去壑源为未远,制之能工,则色亦莹白,击拂有度,则体亦立汤,惟甘重香滑之味,稍远于正焙耳。于治外焙,则迎然可辨。其有甚者,又至于采柿叶桴榄之萌,相杂而造。时虽与茶相类,点时隐隐如轻絮,泛然茶面,粟文不生,乃其验也。桑苎翁曰:“杂以卉莽,饮之成病。”可不细鉴而熟辨之。
①外焙:不是由官方正式设置的焙茶处处所,亦即个人私设的茶叶加工制造处所。
②脔小而色驳:脔,本为肉块。《说文》:“切肉,脔也”。这里指茶叶体瘦小.色驳,颜色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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