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先生与他的书法

2020-04-23 zsdown520  935  收藏  管理
一代史学宗师陈垣先生,善书,喜收藏,精于鉴赏。近读陈垣先生传记,得书法事若干则,钞在下面,画事亦附其中。

一、清末民初的书界,推崇北碑,陈垣先生不以为然,认为刀刃所刻的效果与毛笔所写的不同,勉强用毛锥去模拟刀刃的效果,反不自然,必致矫揉造作。这些观点可能会对启功先生的字有些影响的。后来启功先生有《论书绝句》行世,三十二节诗云:“题记龙门字势雄,就中尤属《始平公》。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九十七节诗云:“少谈汉魏怕徒劳,简椟摩挲未几遭。岂独甘卑爱唐宋,半生师笔不师刀。”这两首诗,启功先生说,就是“陈老师艺术思想的韵语化”。

二、民国时期有一位退位的大总统,好临淳化阁帖,笔法包世臣。有人拿着他的字让陈垣先生看,问写得如何?陈垣先生说:写得好。问好在何处,回答是“连枣木纹都写出来了”。宋刻淳化阁帖是用枣木板子,后世屡经翻刻,越发失真。可见陈垣先生并不是对北碑有什么偏见,只是反对临书而无鉴别。

三、建国前,陈垣先生是故宫博物院理事。故宫博物院影印古代字画,常由当时一位院长题签,字写得不甚美观。有一次,一位故宫工作人员拿着印本征求意见。陈垣先生说:“你们的书签贴得好。”问好在何处?回答是:“一揭便掉。”原来陈垣先生所存故宫博物院影印本上所贴书签,都被他揭掉了。

四、陈垣先生的客厅、书房以及住室内,总挂些名人字画,最多的是清代学者的字,有时也挂些古代学者字迹的拓片。客厅案头或沙发前的小桌上,也总有些字画卷册或书籍。这些都是宾主谈话的资料,也是陈垣先生对后学的教材。他曾用三十元买了一开章学诚的手札。在三十年代,清代学者手札墨迹,这是很高的价钱了。陈垣先生将它挂在那里,备一家学者的手迹。而有心的后学如启功,就知道老师又在办“劣书”展了。

陈垣先生很少批评人,但常诵:“不薄今人爱古人”。五四以后,梁启超、胡适大捧清代史学家章学诚。章氏之学,一时如日中天。陈垣学生牟润孙就曾问老师对章学诚学问的看法,陈垣先生笑着说:“乡曲之士。”牟润孙不解,大名鼎鼎的章学诚怎么会是“乡曲之士”呢?后来读到章学诚的《史籍考》才明白。章氏自称此书仿朱彝尊《经义考》,但《经义考》是仿自僧佑的《出三藏记集》。所见不广,岂不是乡下人。陈垣先生常说:“读书少的人,好发议论。”其意抑指章实斋耶?

五、民国19年,辅仁大学教授尹炎武(名文)生辰,陈垣先生以明末王如金、申凫盟二人书札为贺礼,并撰《寿尹文书札跋》。尹炎武得册极喜,宝而藏之。

六、民国22年,一位著名鉴赏家持高价所购清初画家吴历神甫(字渔山)摹古画一册,兴高采烈地拿给陈垣先生看。册共八帧,画法精密,相当不坏。陈垣先生看过后,直接了当地告诉这位鉴赏家:“这册是假的!”问为什么?陈垣先生指着第七帧题《仿李营邱秋渡图》说:孔子的名字,历代避讳只是缺笔,只有到了雍正三年才下令加“邑”旁,写成“邱”字。吴历卒于康熙五十七年,怎么会知道雍正三年的事呢?又考释出第八帧题词,完全是抄自恽寿平《瓯香饭集·补遗诗》,根本不是吴历的诗文。册页为伪制无疑。

后来,这位鉴赏家写信给陈垣说:“有友人好摹古作伪,(先生编、收有吴历画作之)晋铎纪念册终不敢示之也。”

七、台静农是陈垣先生在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的学生。民国24年,陈垣先生游厂甸,“在大雅斋见有旧仿黄小松(黄易,清书法家)刻骨扇一持,尚有似意,”买下赠给了台静农。若干年后,台静农又将这柄旧扇送给了病中的张大千。

八、抗战胜利后,台静农与老师复通音信,陈垣先生喜不自胜,见台静农的字大有长进,写倪鸿宝(名元璐,明天启进士)体,甚喜,乃以沈曾植(民国人,号寐叟)书写的册页,托人辗转赠之。盖沈氏亦习鸿宝体。台静农复陈垣先生信说:“寐叟书川中殊不易睹,仅于流人中见其一扇面一条幅,皆中年所书,其苍古之致,均逊此札。寐叟晚年为倪黄书,岩温粹,并极其美。年来颇得鸿宝影本,喜其高古,借医俗笔,亦霜红龛(傅山文集名)所云,宁拙勿巧,宁丑勿媚之意。今获师赐寐叟百十四字,足供揣摩,有所取径。顾资薄而无恒,虽有金丹,难换凡骨耳。”

九、陈垣先生收藏书画及清代学人手稿甚富,曾在辅仁大学公开展览,并印有目录一册。书画中远如明人陈白沙(献章),近如清末陈兰甫(澧),皆岭南名家。

十、民国18年1月,陈垣先生在琉璃厂购得胡方临智永草书《千字文帖》。胡方,字大灵,号信天翁,广东新会金竹冈人,学者称“金竹先生”。陈垣求乡贤墨迹数十年,得之,喜不自胜,遂影印数百册,按原帖大小,单宣,磁青封面,线装一册,并附跋语。又作《题胡金竹先生草书千字文》诗二章,有“翰墨因缘真不浅,早从《鸿桷》读遗文”句。

后来,陈垣先生发现此帖是伪作。胡方生于顺治十一年,“卒年七十四”,当在雍正五年丁未,而此帖末署“乾隆丁未人日书于朱草诗林”,错周甲子。所以陈垣先生1963年2月在香港《大公报》发表《跋胡金竹草书千字文》,声明“影印传布,疏忽之咎,诚不能辞。”但最末一句又说:“今此帖虽伪,仍可证先生善书,使不善书,无书名,人亦伪之何为,此可为反证也。”这个结论很有意思。

十一、抗战胜利后,陈垣已十余年未购入书画,年底忽有人携来全祖望字条,爱不忍释,以廿万元购之。抗战八年,陈垣坚持不与敌伪合作,潜心著述,以全祖望等明末遗民爱国情操相砥砺,并笺注《鲒埼亭集》。所以陈垣致友人信中说:“亦所谓还心愿也。”

十二、1961年,王羲之《鸭头丸帖》《曹娥碑帖》先后影印行世,陈垣先生“摩挲双璧,老眼增明,乃考镜群书,欣然为其书后”,《跋王羲之小楷曹娥碑真迹》。

1965年9月,郭沫若访陈垣先生,讨论《兰亭序》真伪问题。两人谈话涉及文字的变化,南北风格字体异同,兰亭序临摹版本,王羲之字迹的真伪,以及碑版拓片等。郭问他对当时讨论的《兰亭序》有什么看法,陈垣先生说没有什么新鲜看法,有些看法也不成熟。郭便请他写文章,他说暂时还不想写。终于没有卷入到郭高论辩之争中去。

十三、陈垣先生对他子女的书法教育,责之甚严,过问甚细,包括书具之治办。家书中,示孙儿:“小子学字,最好用手指多写,然后用笔。所谓昼作势,夜画被,均指手而言,不必一定用笔墨也。”

十四、在辅仁大学校长任上,陈垣先生对众学生谆谆教诲。以文与字,是人海中的艺舟双楫相告诫。民国时杭州天主教修道生方豪,年方17岁,写信求教。陈垣先生爱其有志于学,回书作答,在各方面指导他。那时的修道生外文翩翩,不重国学。陈垣先生便告诉他应该在字上下功夫,甚至写字结构、笔顺都不厌其详,一一函授,二人通信20年始相见。

十五、民国年间,中华书局曾影印王铎书赠传教士汤若望的手卷。陈垣托台静农寻手卷下落,意欲得之,后来台静农来信告知:淹于人海,不知去向。陈垣先生之意,是在天主教会内培养习字习画的风气,与著成清初画家吴历神甫年谱及传记,其义一也。

十六、陈垣先生善行书,如启功先生所言:“一笔似米芾又似董其昌的小行书,永远那么匀称,绝不潦草。”每下笔时,都提防着别人收藏装裱似的。在名人字画上题跋,看上去行云流水,潇洒自然。其实都是精打细算过的,行款位置,都安排恰当合适才肯下笔。陈垣先生写信,喜用花笺,给人写扇面,好写自己作的小条笔记、小考证。先数好扇骨行格,再算好文词字数,哪行长,哪行短,写到最后,不多不少,加上年月款识、印章,天衣无缝。抗战时期心情郁闷,喜写四尺二字幅,练大字。当然,建国后也写过大纸标语。

十七、陈垣先生常给别人题签。启功的著作,就有很多是陈垣先生题写的,如《诗文声律丛稿》等。有的甚至是“预写”的,20世纪60年代中,陈垣先生病了,已经不太能说话了,启功知道老先生也许以后连题签也不易了,但手中的杂文一时还没有定稿,于是就想出“启功丛稿”四字。十数年后,三联书店出版的《启功丛稿》用的就是这个题签,但是陈垣先生已经不能得见了,真是“依函丈卅九载,信有师生同父子;刊习作二三册,痛余文字答陶甄。”

十八、陈垣先生也常请别人为自己的书题签,如柯邵文心、马衡、黄节、溥亻斤、郭沫若、启功等。民国24年,陈垣写信给尹炎武,说:近年刻书卷首题字多晦闻(黄节字)手笔,昨寄上《元西域人华化考》,已非蒹葭楼(黄节斋号)体,感怆何如?

陈垣最初木刻印行的著作,如《元典章校补》《史讳举例》等,都是北京大学黄节教授题名。而《华化考》刻成后,黄节已经去世,于是改请溥亻斤(雪斋)题写。但故人情深,后来还是将黄节的字用“怀仁法摹集而成”,作为《华化考》卷首题字。

十九、陈垣先生写对联不多,偶一写之。抗战时,生活艰难,陈垣先生在东城奶子府一家牙医诊所,见人多,收费昂贵,有感而成一联:“著书难比习凿齿,知味何如齐易牙。”习凿齿,晋史学家;易牙,齐桓公幸臣,善调味。一时传为佳作。后来这家医馆的朱砚农大夫请陈垣先生将此联写出,悬于诊所客厅。

上大学的时候,刘乃和先生就给我们讲过这段掌故。刘先生是陈垣的学生、助手,是我们心目中宣扬“陈学”的第一人。因为历史课堂上出现“齿、牙”之类的字音是很不寻常的,所以印象很深。刘先生风湿严重,不便板书,同学记不下笔记,就要一字一字反复讲清。这样一幅对联,座下无人能解,老师心中一定寂寞。现在想来,我们读书太少,真是惭愧。

二十、陈垣先生1971年6月逝世。翌年,他的老友汪宗衍将所藏陈垣手书,自1933年始,历时四十余年,精选出三十余通论学函札,影印成册,名《陈援庵先生论学手简》,香港于今书屋刊行。这是目前刊印的惟一一部陈垣先生手迹集。陈垣先生的字体飘逸潇洒,俊秀精美,一气呵成,疏朗有致,实为书法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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