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茶又爱诗,读了茶诗无数。
最令我心醉神往的,就是这两句了:
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
这是苏东坡咏茶长诗《寄周安孺茶》中的诗句。唐宋人饮茶,以茶汤多沫为佳,沫白如乳,所以常用“香乳”、“细乳”来指代茶汤,“乳瓯”就是盛茶的茶器。
这两句诗的意思可以理解为:茶器里的茶汤可以注到十分满,人生在世就有种种欠缺,不可能这样圆满了。或者,进一步:满是茶汤的小小茶杯真是广大,杯外的人世反而狭小局促。但是,这十个字的涵义似乎远不止这些。说不清但能体会到,真是——醍,醐,灌,顶。
茶,芳冽洗神,其清入骨,除了实用和享受层面的益处,还有一些精神层面的特殊功能。有人认为,“艺术修养高的人,借助茶的媒介,使自己获得一种特殊的时空感,……取得心理的平静”(王从仁著《茶趣》)。——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有人在桃花源品茶之后,漫步竹径,细雨清风之中,竟觉得说不定在这小径深处,会意外遇上解甲归田的陶渊明。(林子伟《喝擂茶记》)——茶兴、茶爽,使时空发生了转移。
类似的感觉,江南人说得更透彻,更天经地义:“觉得园林里是能遇上古人的,或者他们将自己就当成古人了,他在拙政园泡好茶,好像唐伯虎已经到北寺塔了,唐伯虎也是闲来无事,出了桃花坞的门,散着步一路走来……”这是苏州人陶文瑜的版本。这样的异想天开,实在是茶带来的幻梦之乐。
说到幻梦,梦与真实的边界有时是模糊的。苏东坡元佑四年(10 89年)到杭州,作《参寥泉铭》,铭曰:
在天雨露,在地江湖。
皆我四大,滋相所濡。
伟哉参寥,弹指八极。
退守斯泉,一谦四益。
余晚闻道,梦幻是身。
真即是梦,梦即是真。
石泉槐火,九年而信。
夫求何信,实弊汝神。
所谓“真即是梦,梦即是真。石泉槐火,九年而信”,说的是苏东坡亲身经历的一件奇事。
熙宁四至七年(1071-1074),苏东坡任杭州通判,与诗僧道潜(号参寥子)友情甚笃。
元丰十三年(1080)东坡谪居黄州,一日夜梦参寥师携诗相见,似乎是一首饮茶诗,醒来后只记得其中两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
梦中东坡问道:“火固新矣,泉何故新?”
答曰:“俗以清明掏井。”
九年后,苏东坡再度来杭州,在寒食那天去参寥子卜居的孤山智果精舍相访,“舍下旧有泉,出石间,是月又凿石得泉,加冽。参寥子撷新茶,钻火煮泉而论之。”和九年前梦中情景完全相符,谈诗论茶之梦,九年后居然应验,苏东坡大为惊奇。
茶秉天地至清之气,一般嗜茶之人可以之清心养志,忘忧出尘,忘记身处何时何地何种处境。像苏东坡这样文化修养极深厚、感悟力极强的人,可以借助茶获得非现实的时空感觉,并且通过对人对己的心理暗示将它实现。这可能是这个趣闻唯一合理的解释。
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只有对茶、对人生都有着最深体验的人,才写得出这样的诗。我认为,这触及了茶饮的终极意义。
也可以反过来说,人世真局促,乳瓯十分满。正是因为人世有太多的龌龊,所以需要茶的清洁;正是人世有太多的缺憾,所以需要茶的圆满;正是人世有太多的局限、仓促、无奈,所以才需要茶里的圆满丰盈、舒缓从容、无边自在……饮茶带来的特殊时空感,是虚幻的,又是真实的,它无限广阔,澄清无尘。
日常是灰败,茶是鲜明照眼。
人生是干枯,茶如秋水盈涧。
现实是暗夜,茶如明月当头。
世道是炎热,茶如清风拂面。
身临其境,似有我,若无我,身外之物化作烟雾散去,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我,一盏茶;刚刚找到自己又飘然忘却此身。“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茶烟轻飏,茶香缭绕,茶甘在喉,当此际,说忘也就忘了。
也许,使人们对茶恋恋难舍的,归根结底,不是因为百般功用,不是因为千般风雅,而是这种在短暂的人生、局促的人世中找到片刻自在的感觉。
(责任编辑:八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