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版的《俄罗斯的中国茶时代》一书里,作者伊万•索科洛夫信心满满地说:“与中国和日本的饮茶习惯不同,俄国的饮茶更接近饮茶的本质。在中国和日本,不习惯往茶里放糖和蜂蜜。而在俄罗斯几乎从接触喝茶起就开始添加蜂蜜,之后开始加糖……”
往茶里加任何东西,都会被中国茶人轻视的。但是,正如佛教未必就是印度的,茶,及其所谓的“本质”,也不一定永远属于中国。在全世界的“茶道”里,我发现自己慢慢喜欢上了俄罗斯人的方式。
俄罗斯人当然会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喝茶,也明白茶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但俄罗斯人会将“幸福”与茶快速而质朴地联系起来。与中国不一样,俄罗斯是全民喝茶。中国的茶人要么钻研极其精深的茶道(这没什么不好),要么一掷千金去品尝昂贵的“好茶”(这也还好),但大多数被消费掉的茶叶,其实是一斤五十元以内的、有农残嫌疑的绿茶,这个我就很难接受了。
茶在俄罗斯不是什么个人爱好,而是适合所有人的追求幸福的方式。
俄罗斯人喝茶,我觉得最奇怪的是他们一度曾用碟子喝茶。18世纪,俄罗斯乡村的人们不是把茶水倒入茶碗或茶杯,而是倒进小茶碟,用手掌平托着,然后用茶勺将蜂蜜送进嘴里含着,将嘴贴着茶碟边,带着响声一口一口地吮茶。从油画《喝茶女》中可以看到,喝茶少女的脸被茶的热气烘得红扑扑的,表情透着幸福与满足。
与其他国家一样,迅速增长的茶叶消费带动了“周边产品”的出现——面包圈、果酱、蜂蜜、蜜糖饼以及后来的糖果大量生产。顺便说一下,腌黄瓜也是俄罗斯人发明的茶点(大约在19世纪中叶)。
俄罗斯人喝茶最有特色的是“茶炊”,这个词经常见到,以前读书不求甚解,印象中似乎茶炊是跟炉子、烧水壶与茶壶都有关系。了解详情之后才恍然大悟。
这种全世界独有的茶具,让法国文人阿•德•古斯丁,一个俄罗斯和俄国生活习惯的辱骂者,这样写道:“俄罗斯人,甚至是最贫穷的俄罗斯人,家里都有茶壶和铜制的茶炊,每天早晚家人都聚在一起喝茶……乡下房舍的简陋和他们喝着的雅致而透明的饮料形成鲜明的对比。”
“鲜明的对比”不止于此,他用那恶毒的鹅毛笔继续写:
“依旧是泡菜和油脂的味道……我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给4—5个穿着翻毛羊皮大衣的大胡子农民倒茶。桌子上摆放着发亮的铜茶炊和茶壶,这里的茶还真不错,沏泡得很地道。如果不喜欢喝纯茶,这里到处都有很好的牛奶。当这么有品相的饮料在一个很像打谷坊的杂物间送到你手里的时候(说像打谷坊我是出于礼貌),我立刻就想起了西班牙的巧克力。这只是上千种反差中的一种,让旅人每走一步都会被惊呆的反差。”
茶炊成为家中客人围绕的中心,正是它衍生出“俄罗斯式的好客”,在苦寒的冬季营造出家庭的温暖气氛。中国人第一次见到茶炊会觉得眼熟,的确,俄罗斯人自己也认为烧炭的金属茶炊可能来源于蒙古族的火锅。但它当然不是火锅,它是家庭的核心,俄罗斯民族已赋予它一种特殊的精神性。
所以,我们可能需要重读俄罗斯的经典了。
普里什文在《大自然的日历》里这样写:“此刻我在摆弄茶炊,这是我使用了三十年的一个茶炊。我亲爱的茶炊这时候烧得格外欢快,我小心地侍弄,免得它沸腾起来的时候,淌下眼泪来。”
高尔基在《不合时宜的思想》里觉得茶炊是活生生的人:“茶炊被烧得炽热,全身发青,颤抖着低吼道:我再沸腾一会儿,等我感到无趣,就立刻冲出窗外,把那月亮娶回家来……”
此外就更别提契诃夫、托尔斯泰等人小说里频频出现的茶炊了。
1996年,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谋求连任,但竞选对手久加诺夫的支持率让人烦恼地领先着。两人电视辩论前,远在美国的好朋友克林顿派他的竞选班子的干将为叶利钦出谋划策,让他回避政治及经济等领域话题,争取在日常生活问题上击败久加诺夫。
不久,叶利钦身穿睡衣,手持一把精致的铜茶炊在电视里出现。他一边倒茶一边谈笑风生:“茶炊是俄罗斯人家庭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也是一种家庭乐趣。可是,很多人大概不会忘记,在前苏联的独裁统治下,茶炊被作为一种资产阶级情调来批判,茶炊成了违禁品;今天,俄罗斯人民都能自由自在地在家里喝茶,毫无拘束地畅谈时政,这难道不是一种进步吗?”此后民意测验中叶利钦支持率扶摇而上,果然连任总统。
俄罗斯人真爱茶,人们渴望挣钱来享受饮茶的快乐,渴望买到最好的茶叶。他们曾尝试自己种茶,但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毁了他们的茶园。尽管如此,今天,几乎所有的售货亭里都可以花5-10卢布买一杯加糖但不带柠檬的热茶,花10-15卢布就可以买到加糖和柠檬的热茶。今天1元人民币可以换8卢布,俄罗斯民众工资不高,中学教师的月收入仅三千元人民币。就在我写这篇专栏的时候,八十多个城市爆发抗议活动。收入不高的抗议者与警察也许都会去售货亭买一杯热茶吧。我幻想,有茶相伴的俄罗斯人能延续叶利钦的好运。孕育过纳博科夫、布尔加科夫的民族不能停止写作。
(责任编辑:八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