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咏茶诗中最早闻世的,当推英国诗人华勒撰于1663年,献给英王查理二世皇后凯瑟琳娜的那首祝寿之诗,即《茶饮皇后之歌》 。
此诗尽管在西方流传得很早,但不知是何缘由,它的译作见之于我国出版物上却非常之晚,直到本世纪三十年代末,亦即在相隔两百六十余年之后,开始在我国刊出。早先我只听说,此诗是刊载在三十年代的一家茶叶杂志上,可我先后曾经跑了好几家图书馆悉心检索,却皆无结果。直至前年暑假里一个偶然的机会,因得南京农学院郑君的帮助,我这才从他们的特藏图书中,发现了这首诗的最初译作,就发表在四十年代初出版的《茶刊》上。其译文是这样的:
月神有月桂兮,爱神则为桃金娘;卓越彼二木兮,我后允嘉茶为为藏。启厥路以向日出之乐土兮,宝藏信若吾人之所是;赖彼勇毅之国民兮,吾奉众后之圣,获众卉之王。诗思之友使我若神助兮,曷彼侵轶疾之诞妄;美绿灵府之淡静兮,宜祝我后之万寿无疆!
这首诗作的诞生之时,恰值中国之茶名噪英伦三岛,并且开始更大规模地风靡欧共体洲之际。这样一个历史时代恰好给此诗的传播带来了幸运;可以说,当时在欧洲,中国茶叶贸易的商船航到哪儿,差不多它是随着中国茶道文化在欧洲的流布而流布的。只因这首诗并非单纯的祝寿之歌,其特殊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它是一首借由祝寿而唱出的讴歌中国之茶的杰出诗作。
此诗一开头,就唱出了中国茶树的神异之美并圣洁之美,说是月神拥有月桂树,爱神则拥有桃金娘,然而桂树与桃金娘,却皆不堪与中国茶树相媲美!其后两节,或则赞曰茶乃“诗思之友”,“助我若神”,或则赞曰茶乃“众卉之王”,“美绿灵府”,云云。至于原诗并译诗中用于祝寿的某些阿谀之词,诸如“众后之圣”“万寿无疆”之类,则当别论,这里姑且从略可也。
然而我这里更想的说的是:
由此诗引起的对于饮茶皇后凯瑟琳娜的赞美和评价,历来众说纷纭。而此种赞美与评价如何才能做到其如其分,不至于把历史说的走了样呢?诚然,凯瑟琳娜钟情于中国之茶,这本是一件传为美谈之事。此事在当时的英国宫廷内外,无疑也曾经起过某种积极作用,一度促进了啜茶之风的兴起。但据我所知,今昔多少茶史资料上说到英国饮茶之风,甚至说到整个欧洲茶饮之风的由来时,竟说成是始于这位凯瑟琳娜皇后,归功于这位凯瑟琳娜皇后。这岂不是说得太过偏颇了么?甚至可以说,简直夸张得近乎神话。
不仅先前如此,而且就在当今之世的八十年代中叶,西方有一家报纸在其刊载的《中国茶叶与英国皇后》这篇文章中,竟仍把凯瑟琳娜鼓吹成了“英国饮茶第一人”;并且无视中国茶叶早在西方打开贸易局面起码史实,妄说什么中国茶叶直到1660年才传播到了荷兰和葡萄牙,然后再由他们的两个国家传播到了英国,这就比稽考有据的茶史记载年代推晚了半个世纪以上!
而考其实在呢,早在1607年,即我国明神宗万历三十五年,英属东印度公司即开始在澳门、岭南、厦门一带采购茶叶,经由爪哇输往欧洲试销。此后不久,即在1615年,亦即在凯瑟琳娜尚未出世之前,英国人就始知吃茶是怎么回事。接着,伦敦市场上茶叶的零售交易,则或隐或现,时枯时荣,一直未绝于市。
1640年至1657年间,先后由荷兰茶商转手投放伦敦市场上的中国茶叶,便开始大规模地公开出售;当斯时也,招徕于市的茶叶广告亦应运而生,譬如1660年,也就是在凯瑟琳娜嫁来英国之前两年,伦敦市场上已经出现了这样的中国茶广告:沏上一杯茶,拥有冬和夏。君欲保安宁,请你天天饮。
上述这类兴起于市民社会的民间茶饮之风,试问,哪里是凯瑟琳娜倡饮之后才发诞的呢?至于英国宫廷茶事,由英国国会局陆羽其文件档案上的亦不乏其例,比如1659年的国会条例上即记有之。当然,此亦同样不能归功于凯瑟琳娜的什么个人影响作用。
须知,上述数例都不是发生在凯瑟琳娜嫁来英国之后,而是之前。所以,当年不论在英国也罢,在整个西方也罢,中国茶道文化的传播,凭靠的是自身拥有的生命力和竞争力,而不是凭靠其他任何个人的力量,即如凯瑟琳娜对于中国之茶的倡饮之举,其时固然起到某种促进作用,然而毕竟只是有限的作用耳;却不可以将其渲染得过分,否则历史就会被扭曲的走了样。
这里且再把话说回来:
上述种种偏颇之说,以及某些无稽谬说,往往借题于华勒的《饮茶皇后之歌》而任意渲染;即一而把中国之茶饮誉西方世界的历史,一股脑儿归功于凯瑟琳娜的个人作用,从而把这位饮茶皇后捧上了天;一面则又掩盖并抹煞这首诗中讴歌中国之茶的艺术魅力,似乎中国茶道文化本身并无什么诱惑力与震撼力;而惟有凭靠她这位饮茶皇后的赫赫声名,中国之茶才有可能得以传播达于整个西方世界,此种说法适合等失却公允,失却明智的历史偏见啊!
人们需要的是尊重历史,如实反映历史,而不是散布那些狭隘而粗莽的历史偏见;茶饮史话亦然也。
(责任编辑:八分斋)